杨恒艳

　　生活在城市，早已习惯被无形的洪流推着前行。鸣笛声、键盘声、消息提示音终日不绝，焦虑如影随形。我们学会用冷静掩饰慌乱，用高效掩盖疲倦，却始终安抚不了那颗渴求归属、渴望停顿的心。母亲的叮咛隔着山水传来，像被高楼切割过的月光，碎落一地，照不进拥挤的现实。

　　终于在一个周末，我带着母亲进山小住。这不仅是一次短途旅行，更像是一场期待已久的精神归程。车轮沿山路盘旋而上，后视镜中的城市轮廓逐渐模糊，最终化作天际的一抹浅灰。母亲安静地坐在一旁，目光投向窗外，葱郁的山林在她眼眸中一寸一寸地鲜活起来。

　　半山腰的民宿隐在绿意之中。推开木门，山野气息扑面而来，湿润的泥土、清香的松针和不知名的野花交织在一起的味道。母亲站在廊前仰头深呼吸，脸上浮现出多年未见的松弛。我们相对无言，却仿佛已与山完成了一场沉默的对话。

　　整理衣物时，她的动作格外轻柔，像是怕惊扰了这一室安宁。木摇椅在窗边吱呀轻响，那声音有种奇异的节奏，不疾不徐，像心跳，也像时光踱步。我在这规律的声响中入眠，没有梦，只有一片宁谧，仿佛退回到生命最初的安全区。

　　醒来时暮色已降，母亲静坐一旁。灯光下她的侧脸格外柔和。晚餐是简单的山蔬野菜，母亲不断为我夹菜，轻声念叨：“多吃这个，清热。”“这个是你小时候最爱的。”她把所有的关怀都藏在具象的动作里，夹菜、盛汤，将大块的南瓜推到我面前。我低头吃着，像是某种被城市稀释了太久的情感，正一口一口被重新喂养。

　　山夜不寂，虫鸣、风吟、溪响交织成片，反而让人心安。母亲在灯下仔细剥着山核桃，“咔嗒，咔嗒”，每声脆响都像敲打着神经末梢，那是温柔的叩击。她将完整的果肉推给我，自己只抿些碎末。灯光映着她的皱纹，那里藏着我整个成长史。

　　“你看，星星。”母亲忽然轻声说。我抬头，见银河毫无遮掩地横贯天际。那样近，那样汹涌，仿佛一伸手就能掬起一捧星光。恍惚回到儿时，母亲也是这样指着天空，和我一起数星星，多年后的这个夜晚，星空未变，她眼中的爱也一如往昔，沉默、恒常，如光年之外抵达却依然温暖的光。

　　那夜我枕在她腿上，任由她抚摸我的头发。我不再是那个需要时刻挺直脊梁的“大人”，可以做回“妈宝女”，不必完美，不必坚强。我们聊到很晚，直到她哼起一首老歌，断断续续的调子，让我彻底松懈下来。

　　离山前，母亲采了带露的野花，扎成小花环戴在我头上。回程途中，我在包里摸到她悄悄塞的核桃，壳上的纹路像是她掌心的脉络。窗外车流如织，霓虹闪烁，但这一次，我没有像以往那样绷紧神经。

　　我忽然明白，“归巢”不是逃回童年，而是重新认出生命中那些稳固而温柔的连结。母亲的等待、山中的星光、一碗热汤、一把核桃，从来不是微不足道的小事，而是一种根系的象征。我们一生追寻成就、认可与远方，却常常忘记：人既要学会离巢飞翔，也要允许自己适时归巢。

　　真正的成长，不是变得坚硬，而是懂得刚柔并济，知进也知退。母亲的“巢”永远在那里，不华丽，却安稳;不宏大，却深厚。它提醒着我们：你可以勇敢地去闯世界的汹涌，但也永远可以退回这份温柔里，做回无虑的孩子。就像山间的星光，永远在那里，等待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