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这个世界上活着的大多数人都是平凡的,这持久绵长的平凡却未见得乏善可陈。坚定、踏实、温暖的活着就很了不起了,不是吗?
(1)不速之客
1984年冬,时令已过小雪,来自西伯利亚的冷空气和着淅沥沥的雪花骤然而至。夜色暗沉的像一面鼓,严严实实的蒙住了天地四周。漆黑吞噬下的道北,除了远处偶尔传来的犬吠和奔驰在陇海线上火车的笛鸣,余下的一切都显得静谧与深沉。
邢三儿抻了抻脖子,抽出抄在袖筒里的一只手,捏着火钳,夹着蜂窝煤来回旋转调整角度。待到上下煤眼儿完全对准,那火舌头便“咻”地一下长出来一截子。邢三儿撂下家伙什儿,就好像立刻能感觉到倍增的温暖一样,满意的窝在椅子上继续打盹儿。
父母走的早,邢三儿的大哥早年间犯了事儿吃了枪子,邢三儿就和大姐相依为命。大姐在铁路系统,寻情钻眼给邢三儿学摸了个临时工的差事,日子倒也不至于恓惶。或许归咎于大哥的过往,远近的媒人选择性遗忘了邢三儿。不过他倒也不急,一个人住在道北深巷子的老平房里,自顾自的稀松平常。
平房的木头窗棂年久失了形状,冷风寻着无处不在的缝隙吹着哨子往邢三儿的后脖子上招呼。邢三儿抱怨地嘟囔着,直起身走到窗户跟前儿,盘算着怎么拾掇下子对付一晚。
“咚咚----咚咚咚-----”,狭小窗缝溜进来的风声,似乎隐约还夹杂着窗棂叩击的声音。
邢三儿狐疑地转过身,开了门。瞬时间,寒风得了口令一般往热腾腾的房间内灌,邢三儿打了个冷战却愣在原地不动了。窗台下蜂窝煤垒砌的一角里,赫然躺着裹得严严实实只留出口鼻的一个婴儿,而一个急匆匆的背影却快步消失在风雪中。
(2)一个决定
看着抱着温热奶瓶努力吸吮奶嘴的婴儿,两个人竟保持着良久的沉默。终于,还是具备过来人经验的大姐先开口道:
“三儿,明个一早,咱把娃送给福利院。”
“姐,娃这会儿好多了,你不知道,刚才我都慌了,手忙脚乱的。”
“三儿,福利院里有处理流程,这种事儿他们处理的也不少了。”
“姐,你说这娃有多大啊?娃有没有冻坏啊?娃会不会有病才丢下不管了?”
“三儿,你有没有听姐说,福利院…”
邢三儿并没有让大姐的话继续下去,而是用一种略带坚决的口气说:
“姐,把娃留下来我养。”
大姐一脸惊愕的看着平日里这个寡言温顺甚至有点懦弱的弟弟。
邢三儿没有开玩笑的迹象,继续正色道:
“姐,爸妈和大哥走的早,这么多年你拉扯我,我心里明的镜一样。这个娃情况还不如我,爸妈是谁?兄弟姐妹是谁?娃太遭罪了。”
大姐叹了口气,不置可否,嘴里一边叨叨着邢三儿的天真与执拗,一边却手脚熟练的取了一床旧铺盖坐在煤炉子旁拆改起了小褥子和尿戒子。
雪夜,蜡黄的电灯泡亮到了天明。
(3)送狗头枣
“爸,王老师让你明天去学校找她呢。”抬腿进门还没撂下书包,邢雪就冲着在灶房忙活的邢三儿嚷嚷。
邢三儿正在放倒煤气罐,估计是没气了,眼瞅着一壶水都快烧不开了。吃着劲儿,他扭脸问;“王老师没说啥事儿?”
“王老师啥都没跟我说,就说让你爸来一趟。爸,晚饭吃啥呀,我快饿死了。”
“吃啥,吃不了了,煤气罐不争气,明儿爸去气站换罐新的。你去你姑妈家吃饭去吧。”
“又去姑妈家。”邢雪撅着嘴转身出了门往姑妈家去了。
转过天,邢三儿提溜着三斤狗头枣,来到了班主任王老师的办公室。
“邢雪的父亲吧,来来来,坐,不要客气。”王老师熟练的招呼着邢三儿落座。邢三闷声坐在对面,半个屁股撂在空中,两只手紧张的搓着泥垢。
“叫你来,就是想亲口告诉你个好消息,咱们铁路系统的重点中学,每年都在各个子弟学校提前招收优秀的小学毕业生。邢雪这孩子已经被免试录取了。”王老师难掩兴奋的表情,一口气说完便笑眯眯地看着一旁怔怔的邢三儿。
邢三儿果然还是那个邢三儿,感谢老师的话在嘴里拌蒜就是连不成个词句。王老师倒也不在意邢三儿的迟钝,继续说道:
“邢雪的情况我们都熟悉,你不容易,我们做老师的当然也是清楚的。即便是再难,咱们守着这么好的闺女,也要给培养出息了对不?”邢三儿连忙点头。王老师接着说:
“你看啊,我就再多提一个要求,给孩子加加营养,六年级的娃个头还在三年级,你这当爸的也得把当妈的活儿干好。”王老师起身不由分说的抄起桌子上的狗头枣推到邢三儿的怀里。这一番话说的邢三儿便再也没有任何推让的勇气了。
(4)爱吃扯面
“爸以后练练厨艺,你想吃什么就跟爸说。”邢三儿一边儿揉面一边儿对着写作业的邢雪喃喃道。
“王老师说的?让你练厨艺?”邢雪扑闪着大眼睛狐疑的问。
“哦,说你被提前录取,另外让我好好照顾你来着。”邢三儿据实转述。
“没意思,还以为劝你跟我公开身世呢,哈哈。”邢雪也不看着灶房里正在扯面的邢三儿,继续稀松平常的说。
“啊?邢雪。”邢三儿猛然停下手里的活,顾不上面锅里沸腾的开水,如临大敌般的紧张起来。
“爸,我不是小孩子了。铁路学校巴掌大的地方,我早都知道了,我没觉得什么,倒是怕你玻璃心。”邢雪说这些话的时候,平静的如同大人一般,惊的邢三儿呆呆的不知道该说点儿什么来结束这种突如其来的危机。
邢雪冲着沸腾的面锅努努嘴,拍拍瘪瘪的肚子,笑嘻嘻地说:
“爸,我饿了,就爱吃扯面,扯面劲道也有营养。”
邢三儿看着突然感觉陌生的女儿,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点儿什么,愣了半晌却憋了句:
“水开了,我这就下面。”
乳白色的宽面条在锅中肆意翻滚,空气中隐隐能够嗅到甜甜的麦香味儿。一大勺热油泼到了添加少许香料红彤彤的辣椒面里,滋滋作响的感觉瞬间便挑引逗起了口舌的欲望。父女二人捧着比脸还大的海碗,吸溜面条的响动显得极富韵律与和谐。
(5)修自行车
邢三儿陷入了长久的寡言与低落中。他越来越觉得因为自己的平庸与不幸让当年义无反顾抚养邢雪的决定变的荒唐与不负责任。邢三儿觉得自己老了,还没有彻底的向生活认怂是因为邢雪还不具备独立生存的能力。因为一次检修作业操作不慎,邢三儿从站台上跌断了腿,恢复了小半年便不能从事繁重业务。再加上大姐到了年龄退休后,邢三儿也渐渐断了临时工的差事。
早晨,邢三儿给上高三的邢雪张罗完营养餐,便雷打不动的在家附近的街边儿修自行车。邢三儿的修车棚子由木料与牛毛毡搭接而成,勉强可以遮风避雨。出工的第一件事儿就是把收音机的天线调整到最合适接收信号的位置。从早到晚,从时事政事到历史人文,邢三儿努力的记在心里。他要回去给邢雪转述,因为邢雪说考政治用的上。
五金铺的老板娘每天早晨都会举着缸子蹲在街边儿的下水道井盖子旁横七竖八的刷牙。老四川川菜馆的大师傅每天都会在上客前训斥他那毛糙的小徒弟。修鞋铺子的老张有气管炎,他每天吐痰比修鞋勤快。时辰包子的老板总是无中生有的找机会和藻露堂的小姑娘眉来眼去。当然,老板娘的鞋底子也没少招呼她那贼心不死的男人。
这条街的人和这条街的树一样,春去秋来总是在恒定的循着既定规律变化着。只是深巷杂院儿那些平房里的老街坊却一个一个慢慢搬走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五湖四海的打工人与拎包客。
这么多年,邢三儿与邢雪逐渐形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邢三儿想给邢雪渺小的自尊心留一些空间,因而在街上修鞋的邢三儿并不与成群拥簇上下学的邢雪搭话。起初,邢雪觉察到邢三儿的刻意躲避后,试图尝试热情的向自己的伙伴们介绍这个羞赧的修车师傅是自己如假包换的父亲,结果换来邢三儿固执的不理不睬。后来,父女二人慢慢的接受了这种不至于尴尬的相处模式。当然,这并不影响平房里努力生存的彼此。
直到一天,邢雪在几个伙伴儿的簇拥下隔街冲着佝偻的父亲用力的大喊,因为那天邢雪收到了西安最著名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6)温暖的雪
说实话,邢三儿没有经验,他是真的一点点经验都没有。产房外围着的人都似乎各自领了使命一般有条不紊的忙碌着。只有邢三儿觉得自己的手脚无处安放,显得多余,甚至自己这个人目前在围成里三层外三层的一大家子人眼里都可能显得多余。
邢雪两天前就已入院待产。尽管人脉通达的亲家已经在各种环节中安排了自己人,还滴水不漏的考虑了所有细节。邢三儿还是执拗的在医院的走廊里躺了两个晚上。挨到了凌晨,终于等来了产房的消息,母女平安。众人欢喜之余,却不见了邢三儿的踪影。
邢三儿脑袋顶着一团雾气,踩着两裤腿儿泥水,浑身湿哒哒的出现在了单人病房门口。邢雪问:
“爸,你去哪儿了?”
邢三儿没有直接回答,咧着嘴笑吟吟的从怀里掏出个保温盒说:
“下了面,还有骨头汤,趁热吃点儿。”
邢雪这才发现一直都在安顿新生儿,而自己确实是饿了。趁着邢雪吸溜面条的当口,邢三儿小心翼翼的端详着孩子。
“真像。”邢三儿脱口道。
“像我吗?”邢雪问。
“嗯,你小时候也这样,这眉眼,还有这小奔楼儿,简直一模一样。”邢三儿罕见的口若悬河的历数这孩子与邢雪的相似点。此刻一脸慈祥的邢三儿就好像时空转换到了1984年的那个雪夜。
“爸,我见到他们了。”邢雪说道。
“啊?”邢三儿沉浸在喜悦情绪之中,并没有反应过来邢雪的话。
“他们挺好,我还有俩个姐。”邢雪继续说道。
邢三儿的喜悦被忐忑替代,年逾古稀的他又开始变的紧张,木讷的不知该如何开口。好在邢雪并没有让邢三儿不知所措的话题继续下去。
“爸,面好吃。”邢雪说。
“嗯。”邢三儿喏喏的答应道。
“爸,你陪着我好不?”邢雪说。
“嗯。我不走。”邢三儿答应道。
邢三儿塞好熟睡中的邢雪和婴儿的被角,又嘱咐女婿多留神,轻轻地掩上病房门,回到走廊的尽头,那排椅子上有自己的铺盖。夜已深了,北方城市入冬来的第一场大雪悄然而至。除了疲惫的鼻息声,就剩下北风溜进窗户缝隙的呜咽声。邢三儿痴痴地望着窗外的一片纷飞······
好一场温暖的雪。(孙晴)
责任编辑:白子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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