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惠敏

饭桌上的热气还没散,儿子含着半口米饭,嘟嘟囔囔哼起一段调子:“天上月亮伴着星星几颗,怎么数着数着泪往下落,你一次都不愿来我梦里,你这个小气的老太婆……”
我手里的筷子顿了顿,问他唱的是什么。他说叫《月儿湾》,是同桌教的。我没再说话,望着他身后。我的母亲正端着刚热好的牛奶走来,伸手替他擦去嘴角饭粒,语气软得像棉花:“慢些吃,没人跟你抢。”
儿子仰着头笑,搂住外婆的脖子把脸往怀里蹭。那画面晃得我眼热,恍惚看见二十多年前的自己,也是这样小,这样黏着一个老人,只不过那个人,是我的外婆。
那时家里日子紧,粗茶淡饭是常态,外婆的手却总能把苦日子打理得有滋有味。记忆里最清晰的,是老窑洞角落那口半人高的腌菜缸,青釉裂了几道细纹,却被她擦得锃亮。每到秋末初冬,她就搬个小板凳坐在缸边,把洗干净的红萝卜、掐头去尾的芹菜、晒得半干的红辣椒,还有我最爱的雪里蕻,一个个、一把把往缸里码。盐要撒匀,压缸的石头要压实,她一边码一边念叨:“冬菜夏吃,夏菜冬吃,日子才稳当。”
我总蹲在旁边看,趁她不注意就伸手够缸沿,想捏一根脆生生的红萝卜。外婆会拍开我的手,笑着骂:“小馋猫,腌透了才好吃。”可没过几天,她准会从缸里捞一小撮雪里蕻,切得细细地拌上香油,配着玉米糊糊给我吃。那咸香里带着微酸,嚼着脆爽,能就着喝两碗稀饭。后来日子好了,鱼肉类渐渐上了桌,可再丰盛的菜肴,也比不过外婆腌菜缸里的那一口。那哪里是过冬的口粮?分明是外婆把日子揉碎了腌进缸里的暖,是我这辈子都忘不掉的家的味道。
外婆的手很巧,不光会腌咸菜,补丁摞补丁的衣服,经她缝补,针脚齐整得像新的;灶台上的铁锅,被她擦得能照见人影;就连院子里那棵快枯死的石榴树,经她天天浇水施肥,也奇迹般地开了花、结了果。那时我总以为,外婆是铁打的,永远不会累,永远会在我放学回家时,从围裙兜里摸出一颗糖,或是递上一碗温好的米汤。
可外婆还是走了。她离世时恰是初冬,缸里刚腌的雪里蕻,她还没来得及尝一口。
儿子还在哼着《月儿湾》,母亲正耐心地教他认歌词里的生字。我起身走到窗边,窗外的月亮挂在天边,月光洒在楼下的树梢上,像极了外婆腌咸菜时,落在缸沿边的那束光。
外婆始终没来我的梦里。她真是个“小气的老太婆”,连在梦里见我一面都不肯。可我知道她从未走远,一直在某个地方疼爱着我。思念从不是看得见的影子,是藏在日子里的滋味,是月亮升起时,心里那声没说出口的“想你”。
责任编辑:白子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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