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军锋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三转一响”是每个普通人心头的梦想。父亲最向往的,便是一辆永久牌自行车。这一愿望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才得以实现——他倾尽积蓄,从同事手中购得一辆八成新的二手车。
那车子虽说有点旧,却被父亲视如珍宝。自行车刚骑回家中,父亲便把它扎在院子中央,从抽屉里翻出一卷彩色塑料绷带,细致地缠在磨损的车梁和车把上。那绷带宛如新生的藤蔓,盖住了旧日的伤痕,车子看着竟有了几分新模样。每当父亲下班回来,他顾不得拂去身上的灰尘,第一件事就是擦拭车子,从车座擦到车轮,如同抚摸家中幼子的额头。擦拭完后,他总是眯起眼端详一阵子,那目光轻柔得如同春日里的微风——绷带缠绕的何止是自行车,分明是父亲日夜摩挲、终于握在手中的一片天空。
日子久了,这辆自行车也成了我的心头痒。每天放学后,瞅准自行车的空档,我便使出吃奶的力气,将笨重的自行车推到麦场。空旷的麦场上,我跨上高高的车座,脚刚够着一边的蹬子,另一边就悬着,凭着一股孤勇,歪歪扭扭地骑行,车铃在颠簸中发出慌乱的叮当声。直至太阳落山时,我才慌忙地把自行车推回原处,生怕惊扰了父亲,又是一顿责骂。
从此,这辆自行车成了我们一家三口的“老伙计”。父亲骑着它上下班,车轮碾过晨曦与薄暮,风雨无阻。最令人心暖的,是闲暇时全家出动的光景:父亲稳稳地坐在车座上,我则像只雀儿,兴奋地“栖”在车前的大梁上,母亲侧坐于后座,一只手轻轻揽住父亲的腰,我们要去三公里外的镇上看大戏。车子驮着我们三人,吱呀前行在乡间小路上,像一艘载满暖意的舟。途中偶有颠簸,车身猛地一沉,母亲环在父亲腰间的手会下意识地收紧,而父亲则挺直腰背,仿佛用尽全身的力气稳住我们摇晃的世界。车铃叮叮当当一路清脆地响着、摇荡着,洒落在土路与青草之间,仿佛载着我们驶入了一个稳稳的、不会醒来的甜梦。
再后来,摩托车与小汽车渐渐驶入千家万户,那辆永久牌自行车终于退守至院子的角落。它落满了时间的尘埃,如同一个沉默的老熟人。父亲始终未解下那圈早已褪色的塑料绷带,它斑驳缠绕着,如同时光留下的一道绶带,默默纪念着往昔的重负与温情。我蹲下身子,用指尖拂过那绷带,仿佛仍能触到当年车梁上阳光的温度,听见麦场上慌张的车铃声,还有后座上母亲环抱父亲时衣袂轻擦的细微声响。
它静默于角落,却依旧在我心路上辚辚而行。原来人生行路,最珍贵的并非如何疾驰,而是那车梁上曾紧贴父亲后背的灼热,是后座母亲臂弯圈出的安稳轮廓——这些无声的承载,早让那辆吱呀作响的自行车,成了驶过岁月最安稳的舟。车梁上缠绕的哪里只是绷带,分明是时光捻成的线,将我们紧紧缝缀在颠簸却温热的旅程里,朝着记忆深处永不散场的黄昏,一路向前。
责任编辑:白子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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