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小宁

　　一念秋风起，最是桂花黄。人随落花去，犹闻十里香。

　　初秋微凉，我总会在某个不经意的夜里，恍然回到老宅门前。那棵桂花树又一次涉梦而来，以香为绳，牵引着我一步步走近它，拥抱它。站在如盖的树冠下，看墨绿层叠如云，触摸它粗糙而温厚的树干，仿佛还能感受到往日温度的残留。风过时，枝叶轻摇，恰似故人低语，刹那间，眼眶发热。

　　那棵树，是父亲依着祖母的心愿，走了十几里路，从镇上扛回来栽的。那时祖母常念叨：“家门前该有一棵桂花树，秋天才有家的味道。”父亲默不作声，却记在心头。他趁休息日，一路肩扛背驮，将它带回了家。刚栽下时，只有手腕粗细，枝杈稀疏挺直，一副不服输的样子。

　　一年又一年，秋风总会如约而至。树叶也渐渐稠密，风一动，沙沙作响。那声音，像祖母念佛诵经时的喃喃细语，又像她站在树下唤我小名的嗓音——柔软、有力。桂花树在风里簇拥、私语，筹备着一场盛大的典礼，而观众，自然是所有渴望被香气慰藉的乡亲们。

　　白露前后，不过三四天，那一树清香就藏不住了。先是若有似无地飘忽，后来愈发大胆、随心所欲。尤其是一场秋雨刚歇、朝阳初升时，整棵树仿佛被唤醒，变得毫无保留。经过一夜的氤氲、发酵，香气已经浓郁得化不开，成块成团地跌落下来，跌进路人的衣领上、发梢上，也跌进他们的呼吸之间，撩拨起那根柔软悠长的情思之弦。

　　不同于玫瑰的浓烈奔放、热情似火，也不像茉莉的清幽淡雅，桂花树仿佛要将所有的情感在一瞬间倾吐而出，它更像是山间一脉清泉，潺潺流淌，静谧而悠远。它的香，是一种恰到好处、原汁原味的甜润，带着绵柔，带着希望，不张不扬，不骄不躁。初闻时，直钻鼻腔，让人瞬间精神一振，再细细品味，能察觉到其中夹杂的清新与脱俗。这是一种宽厚体贴的香，轻轻包裹万物，又如一缕丝线，牵出深藏的心事。

　　我借口拾花，在树下偷闲半晌。秋阳从叶隙洒落，光影斑驳如金箔。踩着花瓣铺成的小径，一步一步，仿佛走在一首隽永的唐诗里。那些落花并不哀婉，反而亮晶晶的，像坠地的星子，像时光的微笑。仰头细看，千万朵小花缀满枝头，又如群星初醒，在风中簌簌轻颤。每朵花不过米粒大小，四瓣轻拢，呈小伞模样。瓣缘微卷，似被谁以指尖轻轻捻过，像少女裙摆上的褶皱。花蕊纤细如丝，怯怯地探出脑袋，羞赧又灵动，让人想起年少时初次心动的那张脸。

　　李清照曾写道：“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这桂花，不愧有“第一流”之称。它香得从容、香得持久，不争不抢，却能深入人心。

　　桂花树越长越高，年轮里写满光阴的故事。每到花开，整个村子都浸润在芬芳之中。傍晚，左邻右舍摇着蒲扇，大人们闲话家常，孩子们追逐嬉戏。树下成了大家的公共客厅，说古论今，慢品岁月。

　　我最熟悉的，是祖父躬身打磨的身影。他坐在草袋垫子上，一锤一锤敲打着石磨，叮叮当当，像为光阴打着节拍。祖母就坐在不远处的小凳上，伴着夕阳缝补衣服。各色碎布在她指间翻转，渐渐变成衣服上的花朵、补丁里的温暖。我和玩伴们穿梭奔跑，接落花当雪花，笑声撞在树干上又弹回来。玩累了，就四仰八叉地躺倒在地，看阳光透过枝叶碎成金粉，听祖母讲古老的像树根一样的故事：“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

　　后来，我离开了家乡，再后来，街道扩建美化，桂花树被连根砍去。它消失了，如同许多旧物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出了现实的舞台。它见证了乡亲们在贫困里的相守、劳碌中的温情，也见证了一代人的老去和一代人的成长。可它的香味，从未在我的记忆里散去。

　　大衍且过，我终是明白：树会消失，但香不会。它已在我的心中重新生根、抽枝、散叶、开花。每当我被都市的喧嚣所困，被世事的纷扰所累，那棵树就会悄然浮现，以香引路，带我回到最初的地方。

　　它不再只是一棵树，而是一座跨越时空的桥，连接着我与故乡，连接着昨日与今天。它让我相信，有些东西从未离去。它们只是以另一种方式，静默、固执地为我存留着一片童年的天空。在那天空下，桂花正香，秋风乍起，祖母在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