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小芬

　　“爸，您真棒!今天比昨天多走了十米，咱回病房歇会儿吧。”

　　“再走一点儿。”安顺稳稳扶着刚做完胆囊摘除手术的父亲(安全)，在病区的走廊里缓缓挪移。八十岁高龄的安全曾患脑梗塞，一侧肢体活动不便，日常需轮椅代步。此番手术后，医生叮嘱：必须尽早下地活动，方能唤醒沉睡的胃肠，迎来那声象征通畅的“噗嗤”声。

　　起初，安全如磐石拒移，言语含混却固执：“我、我不走!走、走不了。不、不想走!”任凭医生护士苦口婆心，老伴儿、儿孙轮番相劝，他只将脖颈一梗，如孩童般执拗地赖在病榻之上。

　　儿子安顺焦灼无措，忽忆起“老小”的古谚——老父此刻，恰似当年蹒跚学步的稚子，需顺着哄。他俯身贴近父亲耳畔，温言道：“爸，不愿走就不走，我用轮椅推您去楼道透透气，可好?”安全闻之，如蒙大赦，连连颔首。安顺小心翼翼地将父亲抱入轮椅，推着他，如行舟般悄然滑出病房。

　　楼道里，浮动着几抹穿病号服的身影：或被搀扶趔趄前行，或扶墙蹒跚试探。安顺推着轮椅，恰好停在一位与安全年纪相仿的老人身旁。那老人鼻饲胃管，在女儿臂弯的支撑下，走几步便需驻足喘息。女儿细语：“爸，这回咱得听医生的，忘了上次切阑尾遭的罪了?多动动，早点排气拔了这管子，能吃喝利索了，咱就能回家了。”老人默然点头，竟轻轻抽出胳膊，独自颤巍巍地向前探了两步，女儿慌忙贴身护持。

　　安全静默地注视着，忽而转向安顺：“顺……我、我也没、没……放屁。我馋那口肉、肉……肉夹馍了。”安顺眼底漾开暖意，声音放得更柔：“爸，医生说了，多走动，气儿就顺得快。气通了，您惦记的肉夹馍就能下肚了。”安全浑浊的眼眸倏然一亮：“噢、噢……我、我……你扶、扶……扶我走、走……走!”安顺应声：“好，这就扶您。”他将轮椅放在僻静处锁定，双手如锚般稳稳握住父亲枯瘦的手掌，屏气凝神，将安全一点点从轮椅中搀扶立起。安顺缓步后移，安全则一步一步地往前探行。“爸，慢着点，咱今日目标十米，明日二十，后日三十，如何?”安顺的鼓励如春风化雨。安全重重点头：“好、好。”

　　安顺徐徐后退，目光胶着在父亲脸上，轻声探问：“爸，当年我学步时，您是不是也这样，牵着我的手?”安全沟壑纵横的脸上，骤然如菊纹般舒展，绽放出无比灿烂的笑容。时光仿佛倒流——年轻的父亲，初尝为父之喜，满心欢喜皆系于怀中那团温软。他骨节分明的大手，曾将儿子稚嫩的小手紧紧圈在掌心，每一步都走得屏气凝神，唯恐掌中珍宝有丝毫闪失。那时心头沉甸甸的，是甘醇如蜜的幸福，亦是重于泰山的责任……岁月流转，昔日需他牵引的幼子，已长成他风雨中的倚仗。而自己，却在时光的侵蚀与病痛的缠磨下，步履维艰，渐渐连挪步的勇气也消失殆尽。

　　“爸，您真了不起，咱不急，慢慢来。”父子二人便在这长长的走廊里，一退一进，演绎着生命的回响与接力。这温情的“复健”图景，无声地攫住了来往的目光：羡慕的眼波流淌，赞许的微笑漾开，更有驻足者凝神静观——那无声流淌的暖意，悄然叩击着每一颗路过的心。短短十米，于常年困囿轮椅的安全而言，不啻一场微型的远征。每一步都伴着沉重的喘息与短暂的歇止，而安顺始终如磐石般稳稳牵引，臂弯是父亲摇摇欲坠的世界里最坚实的支点。

　　身为房产公司总裁，安顺日常如陀螺飞转，案牍劳形。然自父亲入院以来，他每日必至，雷打不动。安顺将公司会议全部改为线上，只在父亲午睡时处理紧急文件……他将为人子的孝悌之心，悉数融进这琐碎而温情的照料里。安全枯寂的心田被暖流浸润，儿子的话语，成了他此刻最愿遵循的律令。他渴盼着，每一步蹒跚都能催动那迟来的“排气”，盼着早日挣脱病榻的束缚，归家，去咬一口那魂牵梦萦的肉夹馍……

　　日升月落，安全最深的渴念，便是病房门轻启，儿子身影映入眼帘的那一刻。他渴望再次握住那双手——那双曾被他稚嫩小手信赖紧握、如今却成为他衰老身躯唯一航标的大手。这双温暖而有力的手，牵引着他，一步一步，朝着家的方向，朝着那油香弥漫的念想，也朝着生命深处微弱却不肯熄灭的光亮，稳稳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