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亮
鲁迅先生说的朝花夕拾,是把散落在记忆里的花瓣,重新拾起。于我,这花瓣是窖水里的白矾,是百家饭的热气,是晒麦场的麦芒——如今都成了风影。
老屋天井的青石板,该还留着雨水冲刷的浅痕。房檐水流成线,顺着暗沟淌进窖,外公总在这时摸出个小纸包,抖进一撮儿白矾。“给下雨天收集到的雨水漂漂白,杀杀菌”。他的烟袋锅磕在窖沿,火星子落在黄土地上,灭了,像极了那些被岁月掐灭的瞬间。我和两个弟弟看着白矾在水里慢慢牵丝,把细泥絮成棉团沉底,窖水才显出清亮,像极了记忆被时间过滤后,剩下的那些四季分明的暖。
外公是大队会计,总得出门到各村开会。那时我还小,他的二八加重自行车前梁上,安着个小小的娃娃座。我就坐在上面,被他带着跑公社、串大队。那时的乡间土路早被野草啃噬得变窄了,可当年车铃“叮铃铃”的响声,混着他蹬车的喘息,还在耳边回荡。到了村里,农户家的炕桌多热闹,王婶的红薯和馍馍冒着热气,李伯伯的玉米粥稠得能插住筷子。我坐在小板凳上,听大人们围着外公说收成,烟袋锅里的火星子明明灭灭,映着满墙褪色的标语。外公总让我多吃点,他自己抽着烟,看我的眼神,比灶膛里的火还暖。这些零碎的片段,就像窖底沉淀的白矾絮,看着不起眼,却牢牢凝着当年的光。
晒麦场早没了,连麦秸垛的影子都寻不见。可一闭眼,就能看见我和两个弟弟从垛顶往下跳,麦芒扎得脖子痒,笑声惊飞半村的麻雀。藏猫猫时谁被揪出来,就得去拾散落的麦粒。风穿过后墙的豁口,呜呜地像在学我们当年的喊叫,只是空荡荡的,没了回音。
排碱沟里的水是咸的,所以鱼不多,也不大,我们仨总爱往那儿跑。大弟脱了鞋踩进水里,凉丝丝得漫过脚面,举着罐头瓶在石缝里掏,小弟自制钓竿,偶尔能弄到小鲫鱼,欢天喜地没拿稳,又蹦回水里。多数时候两手空空,却踩着满脚泥往回跑,老远就听见外公在村口喊:“沟里水深,仔细脚底下!”我们就猫着腰躲进路边的庄稼地,等他脚步声远了,又偷偷摸回去。排碱沟的水还在流,那些藏躲与欢笑,早跟着水流淌成了记忆里的波纹。就像外公外婆,终究是被岁月的流水带远了,只留下些残影,在窖边、在炕沿,在我们当年疯跑的路上。
原来所谓朝花夕拾,不过是在记忆的村子里,弯腰捡起一片当年的麦芒。它扎过我的脖子。窖口封着厚石板,白矾的涩,百家饭的暖,都锁在里面了。
现在村子里新农村建设如火如荼,家家户户都通上了自来水,乡亲们早已告别了吃窖水的时光。但时过境迁之后,风过时,好像还能听见外公撒白矾的声响,外婆用葫芦瓢舀水的声音,还有我和两个弟弟趴在窖沿,数着水面白矾化成的絮,终究是散了,只在记忆里,永远清亮着,荡漾着。
责任编辑:王何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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