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春雷

村子卧在山谷里，缓缓隆起的山冈，将村子抱在怀里，像是抱着一个婴儿。

山冈的另一边是小镇。我曾无数次翻越山冈，到镇上去，到县城去，到更远的地方去……而山冈就等在那里，等我回来，等我翻过它，回到村庄。

我曾经在这个山冈上留下过多少双脚印？用目光多少次抚摸过路边那块嶙峋的奇石和那棵歪脖老松？奇石和老松肯定记得，但它们沉默无言。它们只是见证者，却不负责答疑解惑。在它们眼里，我只是又一个长大后，把村子远远抛在身后的人。

在小镇读初中，初一时跑校。有几个本村的同学，下了晚自习后邀约着一起回村。回村的路有四五里，但在少年们的心里，已足够漫长。没有月亮的时候，我们就用手电筒的光驱散黏稠的黑暗，在山冈上大声说着，笑着，为自己壮胆。

有月亮时，月亮就是天上最大的一盏灯，我们的恐惧便少了一些。

我常是人群中最后的那一个。我好奇于月光下的山冈，月色为山冈上的一切披上一件银色的纱衣，树木、石头、野草、梯田，都在月色朦胧中。这是不同于白昼的世界——安宁，静谧，偶有一两声猫头鹰和隐匿于某处草丛里的野鸡，被月光惊扰，梦呓似的“咯咯”叫几声。

母亲早就等在村口，遥遥张望着我，等着她那个瘦小的、不爱说话的孩子在月光下出现，然后接过他的书包回家。

我和母亲也曾一起翻越山冈。外婆家在小镇不远处的村里，附近有处煤矿。母亲常去那里的矸石山捡煤渣，攒得多了，就装在袋子里，用小车推回来，冬日取暖用。

有一次离开外婆家时，已是黄昏，到达山冈时，月亮已挂在天上。

偌大的山冈上，只有我和母亲。母亲推着车，我在车前拉着绳。地上，是我们的影子；天地间，只有车轱辘碾过山路的声音，以及我和母亲脚步声。

母亲说，快到家了，你看，一路下去，就到了。山谷里，村子里的灯火亮着。

不远处的山坡上，埋葬着我的父亲。他睡在月光下，我和母亲都朝那边望了一眼，都没说话。山冈无言，大地无言。

如今，山冈在，嶙峋的奇石在，歪脖老松在；明月在，清风在。只有那个少年，背着行囊去了远方，归来却不再是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