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淙

　　每一个离乡的游子，总会因为一个偶然的瞬间，触动心底思乡的按键而心如潮涌、泪流满面。这个能get 到心底的按键，或是一句乡音、一张图片、一弯细月、一句来自故乡的问候，又或是一种散发着故乡泥土气息的美味小吃——这个按键，也便是乡愁的载体，是扯着游子心弦的丝线，是游子总想叶落归根的惦念。远离故乡的游子，因了这种种思念，便能透过婆娑的泪眼，看到母亲慈祥的面庞，听到父亲盼归的呼唤;看到屋顶升起的袅袅炊烟，听到院里的鸡鸣犬吠，嗅到从小就熟悉的饭菜的香味…….

　　远离故乡十余载，虽在他乡的青山翠绿中流连往返，却也常在梦里回到母亲的身边，也常在梦中哽了喉头、湿了衣衫——这令人心碎的乡愁啊!

　　近日，勾起我乡愁的却是故乡一种普普通通的、不能称之为美味的食物。最近胃不舒服，医生建议我经常嚼食点烤馍片来养养胃。这是一种古老的食疗方法。烤馍片上被炭化的部分，可以中和胃酸，抑制胃酸分泌，起到保护胃黏膜的作用，对大部分浅表性胃炎或胃溃疡等胃肠不好的人都很适用，对胃的消化也有很大的帮助。

　　我的家乡，一直以来都有吃馍片的习俗。或是在炉膛里烤，称为烤干馍片，或是在烈日下暴晒至干脆，称为晒干馍片;烘烤的有浓浓的炭香的味道，晒干的有暖暖的太阳的味道，无论哪种，嚼起来嘎嘣脆的感觉，对人的肠胃都是一种无上的慰藉。

　　远游他乡的我，显然是吃不到炉膛烘烤的馍片了，连日的阴雨天气，太阳也遁得无影无踪，吃到晒干的馍片，也近乎是一种奢侈。于是乎，只能用烤箱烤一点，将就一下了。近一个小时的忙乎：切片、调温、烘烤、翻转……微黄的、脆脆的，散发着浓郁麦香的烤馍片出炉了!怀着对食物满满的敬意，慢慢地咬一口，温热的、亦食亦药的烤馍片暖暖地抚慰了我灼烧的肠胃。倾刻间，我尚且痉挛的肠胃得到了安抚，慢慢地安静了下来，不再火烧火燎地作乱。我不由地敬佩我的老祖先们，在日积月累的生活体验中，以最朴素的食材，来抑制令人焦灼的、苦不堪言的肠胃毛病。再掰一块放进嘴里细细咀嚼，馍片在唾液淀粉酶的作用下，香脆的感觉渐渐转化为了甜甜的味道，流入了我饥渴的胃肠。伴随着这种香甜的感觉越来越浓郁，渐行渐远的家乡也慢慢地靠近了，外婆家炉膛里的烤馍片在我的脑海里也逐渐清晰起来了。

　　烤馍片，从小就是我的最爱。我的家乡，在渭北高原的黄河边上，元朝时曾被元军统治过一段时间，所以在人们的生活习俗中留下了一些蒙古族人的生活习惯，尤其在建筑、饮食方面最为明显。烤馍片，就是吸收了在火膛中“煨”的这种加工食物的方法。

　　七、八十年代的家乡农村，几乎家家的炉膛边上，都砌有一个方形小窑，入口十多公分见方，进深就是炉灶的宽度，我们称之为烤馍窑。里面放一些需要烘干的食物，或是辣椒、馍片(块)、花生、蒸好的红薯，或者其它需要烘干的食物等，利用炉灶做饭的余温，对食物进行烘干，我们称之为“烤馍窑”——这是老百姓在长期的生产生活中形成的智慧结晶。外婆家的炉灶，砌的是双锅灶，所以烤馍窑比较大，里面可放的东西也较丰富。两个灶头中间的地方，还埋了个直筒型的小铁罐，借助炉灶的余温来烘干食物;还可以在里面装入水，一些需要保温的食物就可以放在水里保温，如夜里给小孩子温奶的奶瓶等。秋天的时候，也可以将稍硬的柿子泡在里面进行脱涩，我们俗称为“暖柿子”。

　　七、八十年代的农村，小孩子可以消费的零食，除了田间地头的产出，几乎没有别的什么品种可供他们消遣。一把花生、一个柿子、一个核桃、一块红薯、一块烤馍片，就已经是难得的美味了。所以，小时候，每次去外婆家，我首当其冲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掏外婆家的烤馍窑，那里也从没让我失望过，总会有一把香味四溢的花生，几块浓香焦黄的馍片，或是几块温热的、嚼起来如牛皮糖一样香甜的烤红薯。外婆家的炉灶比我家的大，烤馍窑也深，所以我总感觉外婆家的馍片比我家的馍片好吃，吃烤馍片，也成了伴随我一生的嗜好。

　　小的时候，得益于吃馍片，我从未出现过任何消化系统方面的问题，我也曾自诩是吃铁都能消化得了的。未曾想，多年后——在我离开家乡的多年后，也许是不服于异乡的水土吧，我的胃肠开始闹起了脾气，时不时地来点小毛病。当医生建议我吃点烤馍片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家乡的烤馍片，想起那伴随我整个童年的、已融入我血脉、刻入我记忆的最平民的食物。我猛然惊觉，原来我离开的不仅仅是家乡，不仅仅是家乡的人与事，还有那曾深植于我内心的家乡的那些千丝万缕：那弥漫着椒麻香味的空气，那充于耳盈于眼的奔放的鼓乐，那让我齿颊生津的烤馍片，后院那屋檐下扬着高傲的小脑袋“咕咕”叫着的鸽子，那挂满了串串晶莹剔透的果实的葡萄架，还有那让我无数次流连忘返的山间小路，以及父亲那布满皱纹的脸庞，母亲那温柔的呼唤……我离开家乡太久了!幸而有烤馍片香脆的味道一直存活于我的血脉深处，维系着我与家乡那扯不断的联系，让我不至于在异乡迷路，不至于在梦魇时觉得孤单!幸而有烤箱可以模拟烤馍窑，满足我简单的肠胃那单纯的需求。现代化的厨具可以替代传统的炉灶做出相似的或者更加美味的食物，但是永远替代不了的，却是那份悠悠的乡愁，以及浸在乡愁里那种浓浓的亲情。

　　忽而想起了艾青的一句诗：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着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