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刚一出门，就发现迎面走来的一个人很面熟，急忙对比手机上的照片，没错，就是他!再次抬起头时，山花发现那个人也正盯着她看。隔着二三米的距离，两个人就这样你看我，我看你，直直地对视着。

　　正不知所措时，忽然发现那人手里夹着一根烟，山花马上有了主意：“这里是无烟景区，不能抽烟，请把烟灭掉。”山花尽量客气地说。她知道，这种人情绪不稳，不能受刺激，说话一定要柔和。

　　“对不起，我不知道不能抽烟。”那人边说边向路边的垃圾池走去。到了垃圾池跟前，又使劲吸了几口，然后才把烟头扔了进去。扔完烟，继续往上走。

　　“到屋子里休息一下，喝点热水。”山花连忙热情邀请，她想尽量拖住对方。“不用，不用。”那人头也不回地走着。

　　向上不远就是索道，一旦坐索道上了山，后果不堪设想。叮嘱正在附近扫路的环卫员赶快通知站领导带安保来截人后，山花急忙从员工通道向索道跑去。

　　就在刚才，景区工作群里发了一个紧急通知，说有一个小伙子离家出走，现在已经购票进山，请景区各区段注意查寻，发现后立即控制。通知下附有小伙子的身份证照片和购票信息。

　　在景区管理站当炊事员快二十年了，山花知道“控制”是什么意思，这里面肯定有问题。不知怎么地，她的心一下子就乱了。

　　从购票、检票、坐车以及车辆进山的行程推断，人应该马上就到这个区域了。顾不上多想，山花急忙走出厨房，谁知刚一出门就遇上了。

　　“放心，肯定让他上不了索道。”听了山花的报告，索道负责人果断地说。还没来得及通知下去，小伙子已经走到离索道入口四五米远的地方。见此情景，索道负责人急忙上前拦住了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

　　“怎么啦，我犯了什么法?”看到山花站在旁边，小伙子一脸的警惕。

　　“没犯什么法，就问一下你的名字。”索道负责人礼貌地说。

　　“我叫陈真。”小伙子在说假话，身份证上显示的不是这个名字。

　　“请出示一下你的身份证。”正在这时，景区管理站站长带着人跑过来了，一边喘气一边说。

　　“干嘛?!”小伙子很不高兴。

　　“我是这儿管理站的站长，这是我的职责，请配合我的工作。”站长向小伙子出示了自己的工作证。小伙子极不情愿地掏出了身份证，情绪明显烦躁起来。

　　看过身份证，站长向旁边的安保使了个眼色，众人会意，迅速向小伙子围拢过来。发现情况不妙，小伙子猛地冲出人群，向索道跑去。

　　“干什么去?”索道负责人问。

　　“上山去。”小伙子气咻咻地回答。

　　“不能坐索道。”索道负责人说。

　　“为什么不能坐?”小伙子一脸疑惑。

　　“索道马上停了。”索道负责人找了个很牵强的理由。

　　“那我不上山了。”小伙子绕过众人向山下走，走了两步，突然跑了起来。

　　“不能让他下山。”站长急了。一群安保急忙追了上去。

　　景区旅游汽车站就在下面三四十米远处，如果小伙子坐上车下山无异于鱼入大海，得堵死这个漏洞!山花抄小路向旅游汽车站飞奔而去，将正在大路上奔跑的众人远远地甩在后边。

　　“马上关闭车门。”听了山花气喘嘘嘘的介绍，汽车站负责人大声喊道。瞬间，所有车门齐刷刷地关上了。车门刚关上，小伙子就跑过来了，后面紧跟着一群安保，像是正在进行一场跑步比赛。

　　眼看小伙子要到车跟前了，一个安保员紧赶一步猛地拉住了小伙子的胳膊。“不准拉我，再拉我就跳下去。”这个二十出头、一米七八的壮小伙子气急败坏地发出威胁。离小伙子不远处是一条深涧。

　　“强行控制!”站长下了命令。“嗵”的一声，小伙子被众人七手八脚地按倒在地。“轻点，轻点。”山花忙不迭地提醒大家，仿佛压在地上的是自己的儿子，刚才那“嗵”地一声听得山花心上锥扎一样疼。

　　“你们不用绑，我配合，我不跑。”看有人拿过来一条带子，小伙子急忙说。听了这话，山花心中一酸，眼睛湿润了。和自己的儿子一模一样，表面看起来气势汹汹，天不怕地不怕的，可真正一遇到危险马上就软了，特别胆小。

　　“我裤头掉了。”小伙子说。

　　“不管。”有人回答。

　　(二)

　　在管理站办公室外，山花自告奋勇地申请陪伴小伙子的任务。站长有点不放心，山花说，我是当母亲的人，有经验。再说，你们就在外边，还能有什么事。站长同意了，叮咛五六个安保守在办公室外，一有动静马上冲进去。

　　“可以抽烟吗?”小伙子问山花。听说可以后，小伙子点着了一根烟。

　　“你好厉害呀，让四十多人在这儿围堵我……”小伙子一边抽烟一边和父亲视频聊天，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在手机屏光的映衬下，有点吓人。

　　“我给你倒杯开水吧?”不忍心看这父子俩互相伤害，山花没话找话。

　　“我从来不喝热水，只喝矿泉水。”小伙子说。

　　“好，我给你拿一瓶矿泉水。”山花急忙从隔壁房子取了一瓶矿泉水递给小伙子。

　　“听说你当过兵?”山花小心地问。

　　“武警。”小伙子说，似乎不太排斥山花。

　　“当了几年?”山花继续试探着和小伙子交流。

　　“四年。还剩一年时我自己跑回来了。本来家里不让回来，可我实在受不了。”不成器的娃娃，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山花无奈地摇了摇头。

　　“你这次为什么和家里人吵架?”山花谨慎地问。

　　“我向我爸要钱，我爸不给我。”小伙子脱口而出。

　　“你爸为什么不给你?”山花故意问。

　　“我爸嫌我花钱大手大脚。”小伙子倒很实在。

　　“你要钱干什么?”山花紧接着问。

　　“打游戏。”迟疑了一下，小伙子说。

　　“你打游戏花了不少钱吧?”山花声音有点颤抖。

　　“二十多万。”小伙子声音小了一点。

　　仿佛被谁迎头打了一闷棍，山花眼前一黑，差点摔倒。小伙子的今天正是儿子的昨天。

　　“我爸像个苍蝇似的，整天说我，说我是烂泥扶不上墙，说再也不管我了。我很烦他。”多么熟悉的场景，曾经在自己家里反复上演。

　　“其实也怪我，从部队回来后，一直没干啥，整天坐在家里打游戏，我爸说了我几句，我生气了，就跑了出来。”

　　“你爸再不说你，你就该上天了。”山花嘴唇哆嗦。

　　“以前老和我爸吵架，但是没有离家出走，这次离家出走了。”小伙子继续说。

　　“其实我也不是真的自杀，我就是吓唬吓唬我爸，谁让他不给我钱呢。”小伙子自以为是。

　　“你是开玩笑，可你想过父母的感受吗?你父母都快被你吓死了!”山花泪流满面。

　　“你怎么知道?!”小伙子疑惑地看着山花。“一路上，我一直和我爸视频联系，我说我上山啦，其实就是吓唬我爸。我以前就计划来这里转转，这次正好利用这个机会。”小伙子似乎在为自己的行为辩解。

　　“唉……”山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是不是我今天不抽烟你们就不会发现我啦?”小伙子忽然问到，一脸的天真。山花哭笑不得。

　　“我明白了，是我爸报了警。”小伙子恍然大悟。

　　(三)

　　“砰”地一声，办公室门开了，几个警察走了进来。

　　“请出示你的身份证。”一个黑脸警察威严地命令。一丝惊恐从小伙子的脸上闪过，他乖乖地递上身份证。

　　“配合我们的工作，否则，我们会采取强制措施。明白不明白?!”确认小伙子身份后，黑脸警察面容冷峻地说。

　　“明白。”小伙子低声回答，像个受惊的小鹿。

　　“起来，跟我们走。”黑脸警察再次发出指令。几个警察前后夹着小伙子走出管理站办公室。

　　“对娃客气一点，小心吓着孩子。”山花忍不住插嘴。

　　“这已经够客气了，要不直接就把他铐上了。”黑脸警察大声说。

　　“我自己回去行不行?”已经走到警车跟前了，小伙子忽然说，身子微微颤抖。

　　“不行，必须跟我们走。”几个警察押着小伙子上了警车。

　　“阿姨…”警车马上要开走了，小伙子忽然叫了一声。

　　循声看去，小伙子正趴在车窗里面望着山花，一脸的无助，似乎想拼命抓住什么。

　　“能不能让我跟着你们下去?”山花一下子冲到黑脸警察跟前。其实从小伙子走出办公室开始，山花心里就空落落的难受，现在小伙子一声“阿姨”， 更让她坐不住了。

　　看黑脸警察一脸诧异，山花解释说她可以帮助安抚孩子情绪，让孩子安静下来，减轻警察压力。黑脸警察还在犹豫，站在旁边的站长搭话了，站长说让她去吧，这半天就是她一直在陪小伙子，小伙子听她的。黑脸警察终于同意了。

　　(四)

　　听派出所的人说，小伙子的父母正在来这里的路上，大概四五个小时后到，山花决定利用这最后的时间和小伙子好好聊聊。

　　“阿姨想和你说几句心里话，你愿不愿听?”直视着小伙子，山花急切地问。

　　“说吧，阿姨，我听。”一改先前任性跋扈的态度，小伙子低声说。似乎看到一扇紧闭的大门露出了一条缝隙，山花高兴得快跳起来了。

　　“有一个小伙子不小心染上了吸大烟的毛病，在外边到处借钱，要债的人一拨接一拨来找他的父亲。到最后，父亲实在还不起了，和小伙子断绝父子关系。再后来，小伙子的工作丢了，小伙子的媳妇扔下二三岁的孩子跑了，小伙子自杀了。打游戏和吸大烟一样，都有瘾，一旦染上，就要下决心戒掉，不戒掉，会毁了自己的一生。”

　　“一个小伙子为了打游戏从网上贷了一万元，没想到后来三滚两滚变成了三十万元。为还账，把家里存的十几万元掏空了，债主还天天打电话，给单位打、给家里打、给同事打、给亲戚朋友打，凡是小伙子手机通讯录上有的号码，高利贷公司都打。因为借贷的事，女朋友和小伙子吹了，工作差一点丢了，父母愁得半死。”

　　“后来呢?”小伙子问。

　　“后来，小伙子下狠心不打游戏了，老老实实上班，总算保住了工作。借贷公司再来电话催债，小伙子说，你们把我骗了，家里被掏空了。愿意打电话，你就尽管打。磨了几个月，再还了几万元，事情才算了结。”

　　……

　　山花把自己这么多年听来的、经历的、见到的许多事情都说了出来，不停地说。

　　“你现在总是靠父母，父母去世了怎么办，毕竟父母陪不了你一辈子。你身体这么好，在现在这个社会，只要肯劳动，肯定受不了饿，关键是要自立。你要是再不争气，把你父母气死了，就真的没人管你了……”

　　“阿姨你别说了。”不知什么时候，小伙子脸上露出了羞愧的神色，原来那种顽石一样的表情再也找不到了。

　　晚上八点，小伙子的父母匆匆赶来了，当父母劝小伙子回家的时候，小伙子顺从地跟上走了。

　　(五)

　　山花工作的地方叫回心沟，位于主峰区和山麓的过渡部位，这里有一个悽美的传说。据说很久以前有个老道带领徒弟在山上日夜凿洞苦修，长年累月的艰辛生活让徒弟苦不堪言，以为师傅的本领就只会凿洞而已，跟他学不到什么，遂心生歹意。一天，趁老道在悬崖峭壁上凿洞时，徒弟砍断绳索，眼看着师傅坠下深渊后匆忙逃跑下山。跑到一条沟里时，突然发现师傅从山外迎面而来，徒弟大吃一惊，这才知道师傅已修道成仙，于是回心转意，随师傅上山继续修炼。后人便将徒弟回心转意的那条沟叫回心沟。

　　小伙子已经回去几天了，山花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常常一个人坐在回心沟管理站的厨房里发呆。听人说有一部戏对叛逆孩子有教育作用，山花便找人打听。看过这部戏的人对山花说，“戏”的名字叫《我的遗愿清单》，并向山花解说了戏的内容，听得山花泪流满面。山花马上给小伙子发了个微信：“我是山花阿姨，向你推荐一部音乐剧《我的遗愿清单》，你抽空一定要看看。”

　　“阿姨，我听你的。”小伙子很快回复。

　　“但愿小伙子这次能够浪子回头，早早过上正常生活。”山花默默祈祷。（秦永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