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
选自«观刈麦» 唐·白居易
端午节前后,地里的麦子就都黄了,金黄的麦浪随风起舞,仿佛在向辛勤耕作一年的庄稼人致敬。几天前因为公差,汽车行驶在田间乡道,眼前的金黄不由地让我想起了多年前夏季麦收的情景,一切仿佛就在昨天,一些记忆从脑海、从心底强烈地迸发出来,往事历历在目。
①
我的思绪随着麦浪的起伏,飞到了两千里外的家乡,那是地处河北中原地区的一个小村庄,回到了那个艰苦营生的岁月,忙碌、辛劳,但是从来没有放弃过希望……
那时候,没有这么多现代化农业机械,把麦田里一棵棵成熟的麦子变成粮仓里的麦粒,割、打、晒、扬、收,几乎全靠人力完成。每到收麦的季节,村里的小学都要放两周假,就是“麦收假”,目的是增加家里的劳动力,当然,这个“麦收假”对于现在来说,也早就取消,成为历史了。
全家大人孩子齐上阵,就是为了早点把辛苦一年的粮食收回家,有一个词“抢收”形容当时的场面是很贴切的。六月的天气,谁又能说得准呢?天气晴朗,也就罢了,要是赶上刮风下雨,倒霉的时候可能还有冰雹,麦子打不下来,晒不干,一年的指望就会化为泡影,那种熬煎压抑得让人感觉喘不上气来。
大人用镰刀收割小麦,小孩子就在后面捡拾落下的麦穗儿。但是无论是割麦子还是捡麦穗儿,都要一直弯着腰,经常割上一段时间,抬头看看前面,地头还是那么远。也奇怪,每年的麦口期,似乎总感觉没有一点风丝,几阵热辣灼人的夏风吹过,再加上麦芒肆无忌惮地划过,脸上、脖子上火烧火燎地刺挠,汗水顺着脸颊、脖颈直流,额头上流下的汗腌得眼睛生疼。
在一眼望不到边的麦地里,那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景象,只有亲历的人,才能真正体会到庄稼人那种倔强的精神力量,发自内心的强大。打粮食的任务大过一切,有史以来,庄稼人就是这么顽强地生活着,拼命,全力以赴,从不惜力气,为的是颗粒归仓,挣下一年的营生,那如皮肤色的麦粒,粒粒都是他们掉在地里沾满土沫的汗珠子。
一场声势浩大的麦收下来,人晒得黝黑,腰酸背疼。但是只要年景好,庄稼有收成,人们的内心就是满足的,也是踏实的。
②
当时的农村兄弟哥们多的人家,在农忙的时候,优势是很明显的。大家互相搭把手,做事就不是很费力气,遇到要共用劳动工具时,往往还能排在前边使用,因为人多势众,别人也不敢轻易得罪他们。
父亲那一辈只有他一个男丁,没有老人帮衬,我的两个姑姑也远嫁他乡,这在农村生活是很艰难的,农忙的时候势单力薄,加上我们姐弟三人又年幼,真正的劳动力只有父亲和母亲两个。麦收的时候,虽然三个孩子也是干力所能及的活儿,但面对重体力、高强度的庄稼活儿,小孩子的作用是微乎其微的。
母亲是个很要强的人,凡事总是不想落在人后,大抵或多或少也是不想让别人家看笑话。割麦子的时候,我们全家人就得比别人家要早出晚归,三顿饭并作两顿甚至一顿吃,只有靠时间长这一个办法,才能完成“抢收”。
③
两个弟弟一个小我两岁,一个小我六岁。
记得我上小学二三年级的时候,家里割完麦子拉回家里,还是用的人力架子车。捆好的麦个一捆压一捆地堆在架子车上,前后左右四个方向用绳子捆绑固定,为的是麦个不在运输的途中溜了下来,当时的路还是土路,路窄,而且坑洼不平。为了每次能多拉,少跑几趟,架子车上的麦垛往往堆得很高,车子在路上颠簸着艰难地行进,上面的麦垛摇摆得厉害,拉车的人就更费劲了。
我到现在还清楚地记得父亲弯着腰,绳子挎在肩膀上,使尽全身力气拉车的情景。拉得多的时候,母亲就会在车子的两边再各拴一条绳子,让我和大弟一人拉一条,这样父亲在中间,我和大弟在两边,三个人一起拉车。遇到上坡路,还会喊出“一、二、三,走!”的号子,我和弟弟就会使出全身的力气,弯着腰、咬着牙、绷着腿,脑子里唯一的想法就是把车拉上坡,把麦子拉回家。到现在,我也无法估量当时我们两个瘦小的肩膀能为父亲分担多少,更无法想象当时那种把麦子拉回家的信念是那么地笃定。
后来我上四五年级的时候,家里买了一头小毛驴。我和弟弟特别精心地照料着,每天放学就去打草,半夜起来还不忘了给它填料,心想着小毛驴长得壮壮的,为父母减轻负担。
再后来,我上了初中,家里添置了机动三轮车,麦子的运输就更轻省了很多。三轮车开回来的那天,父亲把毛驴也卖了,看着买家牵走毛驴,我心里却想的是希望毛驴能找个好人家,眼泪忍不住涌了下来,当时那种心情的复杂,到现在我都无法用语言表达出来。
④
麦子运回来,麦秆子码起来堆成麦垛,堆在各家的院子里,着急的活儿就是要脱粒了,也就是俗称的“打场”。
院子里堆起来的麦垛,像小山一样,甚至比房顶还要高,比长在地里时,更让人操心。最害怕的两件事,一是老天爷下雨,堆积的麦子没有办法被塑料布完全覆盖住,雨淋了,脱粒就难了,而且麦粒发霉,也会影响收成;二是家里或者邻居家哪个小毛孩子淘气玩火,引燃了麦垛,麦子化为灰烬,搞不好可能会把房子都烧了,烧死人的惨事在那时也不新鲜。
我印象深的,就是几家本家合伙儿出钱买了一台打麦机,算是当时很先进的,因为可以一边脱粒,一边扬场,两个功能在一台机器上完成。打场的时候,机器就像宝贝似的,每家还得排队,盯着机子生怕被其他人占了,庄稼人心里想的很简单,就是早一点把麦子收到粮仓里,早一点结束提心吊胆的日子。
打场的时候,场面是很壮观的。麦场上,机器的轰鸣声很大,说话都要对着耳朵大声才能听见,空气中飞扬着的尘土,肆无忌惮地落在每个人脸上、身上,鼻孔里也经常是黑黢黢的。即使这样,也没有人戴口罩,甚至完全没有戴口罩的想法。
打场的当天,全家男女老少齐上阵,大人小孩都有自己的岗位。有几个人专门往打麦机前送麦秆,并将捆麦子的“钥子”解开;有人负责把麦子均匀地喂入高速旋转的打麦机内;还有从机子下面接喷吐出来的麦秸的;有挑麦秸的;有扫麦瓤的;还会有人抽空儿跑去买冰棍儿的……
脱粒出来的麦秸秆要垛成一个很结实的圆形或者方形的麦秸垛。小孩子们的任务就是在麦垛上,把大人挑上去的麦秸均匀铺散开,然后在上面不停地跳来跳去,为的是让麦秸堆积得更加密实,不然麦秸很光滑,整个麦垛就会垮掉。
有时候人手不够,还会请邻居来帮忙,但是你也要去人家帮忙,人手少了,打场的整个流程就很难运转开。在这个时候,我家的情况就会让人很头疼,村里没有亲戚帮忙,我们姐弟几个又小,主要劳动力就是父母两个,求邻居帮忙是在所难免的了,对比之下,邻居都有亲戚帮忙,有求于父母的时候毕竟少。而且麦收时,每家每户都是高强度的劳动,一天下来累得就想倒头就睡,这时候再去求人帮忙,是很难开口的。
但是,有什么办法呢?父母每年都会硬着头皮,请上几个关系还算可以的邻居来帮忙,但是我知道那时父母的内心肯定是无助、无奈和纠结的。所以作为交换,或者说是一种报偿,在打麦机排队时,父母也很识趣,经常往后排,有时候听说第二天天气不好,连夜通宵打场,也是常有的。
⑤
二十年前的夏忙时节,那时我在乡里的中学住校,距离全县中考还有三天的时间。
一天傍晚吃完饭,我像往常一样急匆匆赶往教室上晚自习。途中碰到班主任老师,他拦住我说:“刚才你妈给你换饭票(当时住校的饭票,都是母亲骑自行车从家里驮着麦子来换的)的时候,让我捎话问问你晚上能不能回去,今晚打场人手不够。我觉得你现在马上要中考了,这是大事儿,就给你妈说最好别让你分心……”说完,还叮嘱我赶紧去上自习,全力以赴备战中考。
听了班主任的话,我内心就无法静下来了。我很清楚地知道,不到万不得已,母亲是不可能开这个口的,肯定是请来的邻居少,人手不够,打场可能也会勉强撑下来,但场面肯定是很艰难,很忙乱的。
在教室里坐着,也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如坐针毡,时不时看着窗户外,天儿越来越暗,夕阳的最后一点儿余晖也将在隐约中退去,教室里出奇的安静,我几乎可以听到我的心跳声,越来越快。
我的脑海里全是打麦的情景,想到父母和两个幼弟一晚上苦战的艰难,心里像针扎一样疼。我越想心越乱,不能再犹豫了,与其坐在教室“装模作样”地复习,不如回家帮忙更能解决问题。老师没在,我慌忙地写了张请假条,放在了他的办公桌上,如释重负地骑车飞奔回家。
⑥
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院子里已经拉了线装了临时电灯泡,光亮照满了整个院子。院子的地面扫得干干净净,各种农用工具也准备齐全了,白开水凉了满满一壶,我看见母亲非常客气地招呼着来的两个邻居,父亲正在弯腰检查着打麦机,做最后的打场准备。
“爸妈,我回来了!”父母看到我满头大汗地跑回来,先是吃了一惊,瞬间又很平静地说:“回来得刚好,正缺人手呢!”父亲说着话,看了一眼三四亩地的麦子,像小山似的麦垛,超过了房顶,我的战场,就在这里。
父亲站在打麦机填料入口的旁边,任务是将麦子均匀地一小捆一小捆地送到打麦机里,是最累最脏的活儿,全程要全神贯注,高强度快节奏地往机子里输送麦子。机子的高度风流把麦秆、麦芒、麦糠上的尘土吹到他的脸上、身上,整个人成了土人,脖子上搭着的毛巾混着尘土和汗水,只露出两只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高速运转的打麦机。
我和大弟把麦垛上的麦个或推或抱、或拉或拽,送到父亲跟前,同时还要把麦个上的“钥子”解开,使出浑身力气,稍有懈怠,就会赶不上父亲的速度。轰隆隆的机器声充满了整个院子,耳朵里再也听不到其他任何的响声,刺鼻辛涩的气味,漫天飞旋的灰尘和碎屑,双手和胳膊满是麦秆划破的伤口,汗透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眼前是越来越小的麦垛,脑子里想的是别拉了后腿。
脱粒后,麦秆成了白亮亮的麦秸。小弟年龄最小,也只有七八岁,他的任务是把大人用叉挑到麦垛上的麦秸均匀铺开,不停地蹦跳、踩实。麦垛越堆越高,母亲时不时地呼喊着小弟的名字,担心他太困了,万一在麦秸垛上睡着,被麦秸盖住。
⑦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随着最后一捆麦子送进打麦机,震耳欲聋的轰隆声也停止了,一夜就这么熬过来了。
整个晚上,所有的人居然没有顾得上喝一口水,父母拿来干净的毛巾,打了一盆水,招呼着邻居洗脸、喝水、休息。但是,劳累了一夜,最要紧的就是睡觉了,大伙儿也顾不上讲究,寒暄几句后,拖着疲惫的身体各回各家了。
小弟毕竟年龄小,一晚上瞌睡得几次差点儿睡着,硬是被母亲叫醒,坚持到了最后。送走了邻居,母亲想起来在高高的麦秸垛上的小弟,爬上去一看,小弟已经躺在麦秸上睡着了。
父母收拾了一下场院,全家人简单洗了一下,也昏昏地睡去了,也许只有睡觉这种方式,才能让大家暂时忘了一身的疲劳。时间已近凌晨五点,而我却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尽管又困又累,但是大脑里却丝毫没有发出休息的指令。
家人熟睡后,天已经亮了。我徘徊在场院中,看着整整一夜奋战后的场景,拿起了回家时随身带着的政治课本,非常投入地背诵着要求的知识点。
早上七点,看了看熟睡的一家人,给父母留了纸条,我又匆匆赶回了学校……
⑧
随着社会的发展和进步,农村耕种收都实现了机器化作业,一条龙到位,不需要那么多人在地里辛苦劳累忙活了,对人力是很大的解放,农村有好多人也都到城市里打拼,日子也越来越好了。
现在麦收只有两三天时间,夏忙麦收的光景,似乎还没开始,就结束了,“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的景象也一去不复返了。再不见当年匆忙热闹的麦收场景了,记忆中的打麦场早已销声匿迹,从此可能再也不会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但麦收的每一处,都镌刻着我永久的记忆。我依然清楚地记得在太阳下割麦、打场,汗水像雨点般往下掉,在地面上摔成八瓣的情景,那些在夜晚打麦机的轰鸣下辛苦劳作,疲惫得安然睡去的画面,历久弥新。那是我一生中最难忘的记忆,虽然伴随着的是辛劳和穷苦,但却是一笔无形的财富,随着时间的荡涤,在内心越来越珍贵。
现在我们姐弟三人都在外地工作,尽管父母对故土难离,但是体谅儿女,还是承担了帮我们照顾孩子的重任,逢春节家人团聚,围坐在一起闲聊时,还经常回忆那个艰苦奋斗的岁月。或许我今后再也无法和儿孙辈提起,因为他们根本无从体会那个年代的经历和感情。
现在回味无穷的甜,竟然都源于曾经的苦,那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呢?
那是一种来自心底的舒坦,能让人体会真正的幸福。(李媛媛)
责任编辑:白子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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