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志勇

　　这是我的一个采访对象的人生故事。

　　打她记事起，到年近五十岁，几乎没有穿过一双像模像样的鞋子，不论是手工缝制的，还是购买的成品鞋，更别说有一双称心如意的鞋子。

　　小时候，她们家里穷，兄妹八个，就靠父亲一人做木匠活来养家糊口。兄妹们常常把脚上的鞋穿得都已穿了帮、透了底，却依然不知道拥有新鞋的一个大概时间。鞋底被磨得薄得不能走路时，就在鞋底垫一层苞谷壳或者是几层硬纸片，隔几天换一次。因为没有多余的鞋换着穿，一双鞋从第一次新穿到破烂得不能再穿，根本没有机会洗一次，鞋里面的泥巴粘得厚实了蹩脚，在太阳下晒一晒，然后就用木棍或手指抠一抠，在地上摔或磕几下，把泥土腾出来，便继续把鞋穿到脚上，根本不在乎鞋子是否干净。

　　面对仅有的一双鞋，晴天的话自然就穿在脚上，可是碰到下雨天就令人十分难堪了，为了保护鞋，她们就把鞋脱下来，夹在胳肢窝，光着脚片，往返在学校与家里。到了学校门口，找个小水坑，把脚片子涮一下，再把鞋穿上。放学后，又光着脚片子走回家，洗完脚，再把鞋穿上……那时候，能够穿上一双合脚舒适的新鞋子，在她的盼望和梦想中，那是一件何其重大而快乐的事情啊!如今，每每回想起那段穷日子，她在心底害怕得还经常打哆嗦。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大家的日子普遍好过了，可是她当了妻子、母亲和儿媳，勤俭持家的她，多年来都舍不得给自己买一双好点的鞋子。有一个冬天将至，她试探性地给丈夫说：“孩儿他爸，我给你生儿育女，你咋连一双棉鞋都舍不得给我买?”听了她的话，丈夫充满了爱怜与歉疚。过了几天，丈夫悄悄去商场花了十八块钱，特意给她买了一双用牛皮制作的棉鞋，这是她有生以来穿的第一双皮鞋，虽然不是很漂亮，也不上档次，但是舒服、暖和、结实。这双鞋，她一直穿了七年，直到穿不成了才丢弃。回忆当时那种幸福的滋味，她说甜美到了骨子里。

　　就在穿这一双牛皮鞋的过程中，她们又添了一双儿女，全家上有老下有小，共有六口人吃饭，家庭的收入来源少，而开销却在逐渐增大，经济状况一度十分紧张。为了节约生活支出，尽量让孩子穿好点，夏季里她给自己买便宜的凉鞋，春秋季里则专门挑拣最便宜的或断码清仓处理的鞋子购买。这些廉价的鞋子，往往不是材料和做工太差，就是尺寸大小不合脚，常常把脚磨得流血，或捂得出臭汗，起茧子，脱皮。她说：“那时候穿在脚上的岂是鞋子，简直就是套在脚上的刑具!”

　　十多年前，儿女们先后大学毕业，且都有了相对稳定又高薪的工作，这一年全家人团聚在儿子工作所在的城市过春节，孩子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在为她购买衣物和吃食之外，每人都给她买了一双不同样式的合脚的高档皮鞋，那皮质，那做工，那款式，都是她第一次看见的。一向节俭的她，面对孩子们的孝心，第一次没有批评他们乱花钱。当时所见到的，岂止是一双双漂亮的鞋子，她说那分明是儿女们一颗颗知恩图报的金子般的心啊!晚上，她躺在床铺上喃喃自语：“这一辈子值了!”

　　此后，她脚上的鞋子都是潮流的、舒适的，还可以天天换着穿。“这是我儿子前几天买的。”“这是大女儿给我买的。”……遇见亲朋好友，她会早早介绍脚上的鞋子，似乎害怕遗漏了某一项重要内容。而她走路，脚上好像带着一股春风，步子轻快有力，脸上笑意盈盈。

　　在他人眼里、心里或者经历里，穿过的一双双鞋子可能是一件不足挂齿的小事，可对于她来说，那不光是曾经的一个个裹脚保暖和利于行走的工具，而且都史诗般地在她心里铭刻着一段艰辛的生命历程和拼搏奋斗的意义。她当过老师，做过苦工，干过家政服务等，在儿女们就业了之后，一不小心成了作家。那一次采访毕了，她谈到半生穿鞋的感受时，泪花儿长久地在眼眶打转转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