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维佳

半块纯毛料子，在今天也许没人特别在意，甚至已想不起它究竟能派上什么用场。

可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能弄到一块、哪怕半块西安东郊毛纺厂生产的毛料，做身笔挺的西服，不仅要花掉几个月工资，而且平时不“过事”一定都舍不得穿。

三十年过去了，回想起来，那时半块毛料固然稀罕，可要说它能改变一个涉世未深的年轻人的人生轨迹，也许有些言过其词，可我却始终忘不了与那半块毛料的故事。

1984年夏，作为冶金机械专业毕业的学生党员，我被分配到位于西安市东郊幸福南路109号的陕西钢厂，在锻钢车间实习数月后，便被调到厂团委担任宣传干事。

由于正值改革开放初期，国家各项建设突飞猛进，钢铁需求与日俱增，1958年建厂的陕西钢厂也迎来大发展，是当年闻名全国的“八大特钢”之一。

轰鸣的电炉、四溅的钢花、飞转的轧机、火红的钢坯、穿梭的钢丝是那个火红年代里难忘的陕钢记忆。在这万人大厂里，有近一半是朝气蓬勃、勤劳朴实、积极向上、甘于奉献的团员青年，作为团委宣传干事，我组织带领大家组建青年突击队、青年安全监督岗、青年质量攻关小组，开展青年技术大比武、学雷锋、送温暖活动和为西安护城河植树种草、为公交车站搭建候车亭等义务劳动。

面对单身男青年较多、年轻人思想活跃的实际，我们创办了《陕钢青年》，建起了青年小乐队、青年足球队、青年文艺社团和读书小组，定期不定期带领团员青年与东郊纺织城和军工企业团委举办联欢联谊舞会，为“大龄”青年搭建鹊桥。几年间，陕钢团的工作开展得如火如荼、有声有色、丰富多彩，我也在这激情燃烧的事业中得到了锻炼、增长了才干，甚至学到了不少“手艺”。

由于团委活动多、开销大，经费紧张成了最大难题，为了节省经费，我带着几位基层团干自己动手办青年刊物，从采稿到组稿、从刻蜡版到推油滚、从装订到发刊事事亲力亲为，搞宣传、办板报、洗照片、写会标、画布景、制奖牌样样能省就省。为了给团委“创收”，我们还利用业余时间“承包”了厂内外宣传标语书写和墙报板报更换任务，几年下来，练就了一手“绝活儿”：小到几米高的围墙，大到几十米高的烟囱，写一人见方的口号标语，我几乎不用划线打底，拿上大号排刷、背上油漆桶、爬上高高的脚手架，几天下来，远远望去，一排排、一行行横平竖直、沉稳大气、端庄整齐的宋体排笔标语便完成了，在令人称绝的同时，也为团委筹集了不少活动经费。

原本紧张而忙碌的工作是平静和快乐的，可五年后的1990年，一件小意外却着实对我打击不小。那年，由于陕西钢厂生产经营形势不错，钢产量首次突破了年产二十万吨，也迎来了钢厂的鼎盛时期。厂里为鼓舞干劲，决定为职工涨一次工资，大家喜出望外。不过，按照当时的调资方案，为体现择优、激励原则，要求不搞“齐步走”，各单位调资比例约为50％，并在综合考核计算后确定调资人员。

那么问题来了，厂团委是个小单位，除团委书记外，只有组织和宣传干事两个正式编制，按说只能有一个调资名额，我自信地盘算着，这回应该是十拿九稳，非我莫属。要知道，我当时的月工资才37块半，涨一级就是8块钱！

俗话说，怕处有鬼。果然是怕啥来啥，厂团委调资方案确定前，团委于书记告诉我说：“你的工作大家有目共睹，没得说。可按工龄和厂龄加年龄综合计算，另一位同事的分数比你高，这次涨工资只能先考虑那位同志，下次一定考虑你……”后面还说了啥，我当时脑子一片空白，全然没听进去。

意外的打击、巨大的落差、满腹的委屈和无法接受的现实让我几乎一蹶不振，跛足难行，工作状态和精神面貌也大不如前。在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后，我决定提前从团委“转业”，并偷偷联系到钢丝车间设备组，准备重回“老本行”。

临近年终，正当我准备年后就去钢丝车间报到时，厂团委评出了年度“优秀团干部”并予以表彰，我也名列其中，奖品是每人一块一米半见方的纯毛料子，据说可以做件西服上衣。

当大家在表彰会后兴高采烈地领完奖品，团委于书记把我叫进他里屋的办公室，也许是察觉到我这阵子低落的情绪和反常的举动，在表达对我工作肯定的同时，也希望我能正确对待，不要气馁。

说完，他转身从柜子里拿出了半块毛料，说这是特批给我的，算作这次没涨工资的补偿，可以拿去做条毛料裤子，留在团委继续努力工作，如果我执意要走，年后可以穿着这身毛料西服去新的工作岗位。

虽然在短暂的思考之后，我拒绝了书记的好意，但走出他办公室后，我的心情却久久不能平静，除了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惭愧外，更多的是一遍遍在心里问自己：难道刚刚开启的人生就是为了一级工资、半块毛料？难道今后的人生路上遇到困难挫折就选择逃避和放弃？

几天的矛盾、纠结与反思过后，我放弃了“转业”的想法，重新振作精神，投入我所钟爱的共青团事业。两年后，由于陕钢共青团工作走在了全省乃至全国前列，我也走上了厂团委书记岗位，并于1993年底被选调到共青团中央宣传部挂职锻炼，从此离开了我为之付出十年青春与汗水的陕西钢厂。

光阴荏苒，一晃三十载，好似白驹过隙。前不久，当我再次回到幸福南路的老陕钢，除了当年熟悉的工厂大门和那两排同样高大沧桑的梧桐树，这里早已物是人非，辉煌不再。好在，在位于老厂区东北角的原钢丝车间旧址上保留和建设了“老钢厂设计创意产业园”。

走在老厂房改造成的园区，仿佛又回到了三十年前那难忘的如歌岁月。走进“钢厂印迹”陈列馆，在反映陕钢厂44年光辉历程的诸多实物与照片中，我赫然发现了一本我当年编辑的《陕钢青年风采录》，不禁又唤起了那十年豪情与相伴的共青团记忆，勾起了我与那半块毛料的往事，难免感慨万分。

如今，用毛料做西服的年代似乎早已过去，半块毛料的得与失也许真的不值一提，但我却差点为此迷失了自我。正如卡耐基在《人性的弱点》一书中说的那样：“小时候，幸福是一件东西，拥有就幸福；长大后，幸福是一个目标，达到就幸福；成熟后，发现幸福原来是一种心态，领悟就幸福。”

不得不说，我的确应该感恩那半块毛料，虽然没有得到，却让我从此成熟了许多，领悟了许多，也幸福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