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树浓
    那天早上，我送父亲到车站。上车的时候，他对我挥一挥手，淡淡地说：“你回去吧。”说完便将微笑的面容转过去，瘦削的身影慢慢地消失在拥挤的人流中……
    父亲已经老了，他那拘偻的身影总出现在我那悲凉的梦中。但当这一梦境来到现实中时，我仍未能做好准备抑制这莫名而来的伤感情绪。也许，此刻父亲亦无法体会到我的心境，我知道他的微笑是发自内心的。
    父亲是个农民，从没来过城市。多年前，少不更事的我回到家时，曾经开玩笑地跟他说：“你就跟我到城市里见识见识吧。”父亲严肃地跟我说：“等你买了房子我就去，顺便帮你装修一下。”我调侃说：“城市的洋房你以为是泥砖屋啊，就你这技术！”从小到大，我跟父亲聊天从来没顾及过他的感受，也从没把他说的话放在心上。
    在城市里，我继续着我的慵懒与不上进。直到前年，祖母的突然去世给我带来的悲伤，才让我有了一丝愧疚与忏悔。一个一辈子没享过福的人，在她的孙子外孙们刚刚能赚钱尽孝的时候却走了，是多么遗憾啊。父亲也老了，于是他凋敝的头发、拘偻的身影便出现在我梦中。我在不安中，开始努力地去回忆体会他曾经对我说过的话，并无意识地体现到行动中。
    去年，母亲给我打来电话，说父亲这几天闷闷不乐。在印象中，父亲是一个乐观而宽厚的人。原来几天前有个亲戚来串门，喝了点酒，跟我父亲说：“你儿子是村里唯一的大学生，看来读大学也不怎样啊。你看某某在广州买了房，某某过年开着小车回来……”母亲的转述，让我想起那句被我当成耳边风的话：等你买了房我就去。
    我是一个不懂得生活为何物的人，总过着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生活。我热爱我的故乡，屋背后的那片竹林，那些童年的玩伴，总带来无尽的快乐记忆。同时我又厌倦我的故乡，因为故乡已经“沦陷”，那些淳朴的眼光正在悄然逝去，当你背着行囊，一无所有地回到那熟悉而又陌生的地方，你看到的不仅是因为功利而濒临消失的风景，还有那些“笑贫不笑娼”的异样眼光……
    但父亲这份“虚荣心”让我动容，我知道他想来城市逛逛，并不是为了看高楼、坐电梯，不是为了“享福”，而是打心底希望别人看到自己的儿子有些出息，也就世俗所理解的身份与背景。
    这种“纯朴”的意念，让他一直在忘我劳作。他是个农民，只有背影，没有背景。在他的大多数年华里，他只能依靠着黄土地的背影，来给儿女们创造背景。曾几何时，那段省吃俭用的萧瑟日子，让我感到抱怨。而为了子女的“背景”，他做过不少“傻事”，比如二十年前热炒城镇户口，父亲听信人言，竟然花光所有积蓄，给我买了一个镇里的户口，几年后这个户口一文不值。
    我读高中时，为了支持我读书，父亲兼职做起了泥水匠。一次给一位有“背景”的富人盖楼，由于封顶时的一个小疏忽，楼板有一个小洞未封住。那位有钱人不但不给工钱，还暴力威胁要赔1万元钱。父亲没有背景，只能答应这样的漫天要价。筹钱时，我见到父亲第一次流泪，还有他那向亲戚求助的孤单背影，但那时我并不能体会父亲的辛酸……
    去年，在父亲的资助下，我终于有了一套属于自己的小房子。我开心的不是有了房子，而是父亲允诺要来这里过年了。我知道父亲离开故乡的时候，一定也很开心。开心的不是他能看到从没见过的城市风景，而是让别人看到自己子女的出息。我体谅父亲这样的“世俗”，但那个悲凉的梦却让我体会到，任何背景都比不上珍惜眼前那个衰老的背影，因为亲情就是我们最大的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