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路来森
    听母亲说，祖母去世是在一个早晨。那个早晨，天阴着，好像要落雨。祖母起床后，拄着拐杖，还在庭院里转了一圈，然后就又躺下了。年近八十的人了，当时也许只是觉得累了。可从此就再没有起来。无疾而终，乡里人说是祖母积下的福气。
    于我，却是终生的遗憾，那时，我没有守在祖母的身边，我正在外面上大学。
    祖母，早年守寡，其时，伯父十一岁，父亲九岁，从此就没有再嫁，硬是一个人把两个儿子养大成人，其艰难，可想而知。
    我是家中的长孙，是祖母的掌上明珠，从小就跟祖母一起生活，一直到十三岁上了初中。跟祖母在一起的日子里，我们住在一间单独的“挂屋”里，一头是一盘土炕，另一头是一锅灶，锅灶连着土炕，土炕上有一立起的“砂栏”。印象最深的，是那一个个冬日的夜晚，室外，寒风呼啸；室内，砂栏上，一盏煤油灯温暖地亮着。祖母在灶下生火做饭，红红的灶火，映着她慈祥的容颜。我趴在砂栏上，静静地候着，等待着饭熟的那一时刻。饭熟了，祖母会一碗碗地舀上，亲自端在我的面前，看着我吃饭。有时，她会变戏法似地，将一个红皮的鸡蛋放到我的饭碗里，我乐不自禁。要知道，在那生活艰难的日子里，一个熟鸡蛋，对一个孩子来说是何等地诱惑啊！这，已成为一幅永恒的影像，定格在我生命的记忆里。
    那时，祖母已经六十多岁了，身体还算壮。为了不给伯父和父亲增加负担，她一个人挣工分养活自己。为了得几个零用钱，她每天早晨很早就会背上一个粪筐，四处捡拾大粪，然后二分钱一斤，卖给生产队。所得的零用钱，却大部分用到了我身上。所以，我母亲常说：“你麽麽（祖母）就偏爱你一个人。”
    我上学后，成绩一直不错，是祖母引以为傲的事情，也是祖母最挂念的事情。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高中毕业，考上了大学。拿到通知书的那天，我挥舞着手中的通知书，跑回家，高兴地喊道：“我考上了，我考上了……”其时，祖母正盘腿坐在炕上。她问：“考上什么了？”我说：“考上大学了！”祖母似乎懵了，我清楚地看到她哆嗦的嘴唇，嘟囔道：“俺孙子考上了？”跟着，是老泪纵横。我没有想到，我的考上大学，是如此地震撼了祖母。那一刻，我扭转了头，也流下了高兴而伤感的泪水。
    祖母抽烟，也喜欢喝点酒。她的抽烟，大概是长期的生活磨难所致。因为每次抽烟，总能看到她沉思默想的样子，那样地凝神，思绪仿佛走向了某一个遥远的去处。酒，祖母每次只喝三两盅，也算是她生活的一点乐趣。
    那一年寒假我回家，曾经跟祖母说：“学校蒸的肉包子很好吃，肉特多。”祖母半开玩笑地说：“下次你放假，也给我买回几个来，让我尝尝你们学校的肉包子。”我把这事是装在心里的。可是，第二年的暑假还没有放，祖母就去世了。她老人家再也吃不上我们学校的肉包子了。以后的日子里，每次看到包子，我就想起祖母，想起我未达成的祖母的心愿，我心戚戚。
    祖母的一生，是平淡的、素朴的，可又是充实的、感人的，她用最简单的方式，表达了自己的爱，书写了自己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