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梅小娟
    她已经很老很老了，那长长的一生像一首叙事诗，序幕、渐进、高潮、尾声……
    我无缘目睹她年轻时的模样，却总愿在她那重复千万次的描述中去揣摩、猜测，她那丰富的、困苦的、坚忍的长长一生。我的成长逼着她逐渐从一个满面红光、精神矍铄的老人一步步退缩，目光浑浊，行动迟滞。使她一步步远离社会的大舞台，生活的空间一点点缩小，只有那小小的居室。
    生活于她已别无所求，只是一味的享用。享受每一点能吃到嘴的美味，享受儿孙闲暇之余围着她的点点温情，享受头发花白儿女千里迢迢赶过来与她的短暂相聚。
    世界在她眼里已彻底变回了当初的模样，她再也不用担心生活的劳苦与艰辛，再也不用掩饰和伪装。生命重新变得如孩童般简单而又清澈。和年幼的重孙抢电视频道成了她生活中最热闹的画面，斤斤计较，锱铢必究，不亦乐乎。她可以这般无所顾忌地表达着自己的幽怨和愿望。
    “奶奶，看你来了!”当我大声对她说时，她只是茫然地收回了目光，惶恐地盯着我的脸庞：“三九、谷雨、白露……”把几个姑姑的名字数了个遍，就是没有我的名字。我苦笑着拉着她的手：“走，洗澡去!”
    棉毛衫、羊毛衫、毛衣、坎肩、罩衣，一件件脱下来，地上撒满了一地碎屑，将衣服轻轻一抖，细细的皮屑，如漫天的飞雪在空中飞舞。“年轻时，我的胳膊有这么粗呢。”说完在空中比划着，当她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有点夸张时，羞涩地笑笑。每次都是这样几句话重复着。当年健壮的臂膀如今只剩下松软的皮囊连着骨骼在空中悬垂……曾经，那是我成长的摇篮，是一大家子生活的保障!浴室里母亲一如既往地哄着，“把内裤脱下来吧，老都老了，还这样”。她喃喃地，却异常固执地紧抓着被淋湿的内裤，倔强地坚守那一点点可怜的自尊。
    洗完澡的奶奶舒服地在藤椅里躺着，脸上透着少有的潮红。慈祥的目光看着我：“给你说件事呀，别告诉你爸，囡囡”。其实她要说的话，我们早已经烂熟于心。“我其实一点也不怕死，就是害怕烧”，“你说烧得多疼，人死了还能感受痛吗?”“我还是回老家吧土葬吧……”
    看着奶奶我时常在想，想她的寂寞与孤独。当一个人周遭没有一个朋友的时候，那或许活着必定要很大的勇气吧。其实我们好想与她一起分享，分享我们的快乐和忧伤，激起她那沉睡的潜能。可是……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好像走进了一条无法转身的巷道，想要极力挽留，却又是如此无能为力。当你作为亲人目睹着这生命的过程，心底只能泛起涩涩的酸楚。
    人类随着文明的进程，我们可以改变许多，可这年老的进程却是谁也无法改变的！
    落挂枝头，悄然坠落，是风的追求，还是大树没有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