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子长县余家坪岔沟坪的人。这身份像腰部左侧的胎记,与生俱来,无法磨灭。
岔沟坪的集体记忆浸着红色的沉重。子长烈士陵园的石碑上,刻着村里许多人的名字,其中就有我素未谋面的姥爷。而将这段历史、这片土地的肌理刻进我生命的,是爷爷。那些沉默的山梁、蜿蜒的河沟,还有烂土窑里阴凉干燥的土腥味,都在爷爷的身影里,变得具体而温暖。
爷爷是跛脚的。这跛不是天生,是沟壑纵横的黄土地,强行压给他的生命重量。他走路时身体倾斜着固定角度,每一步都像在与脚下的黄土较劲。可就是这双不稳的腿,领着我走遍了岔沟坪的沟沟坎坎。
记忆最深的是秋天的河沟边。他弯腰在荞麦地里,像一棵与黄土地共生的老树。镰刀划过荞麦秆的“嚓嚓”声,是秋日里最朴素的乐章。我脱了鞋,赤脚踩进冰凉的浅水里,水底细沙软软下陷,蝌蚪在脚边慌张游窜。我一动不动,觉得自己也成了河里的一尾蝌蚪。风从梁上吹过,带着茼蒿与晒暖的泥土气息。
爷爷偶尔直腰,用肩上的汗巾抹把脸,回头望我一眼,不说一句话,便又弯下腰去。整个天地间,仿佛只剩他一伏一起的背影,和那条不知疲倦的小河。
河沟边的日子像河水般静静流淌,直到父亲从城里归来。他的皮鞋蒙着远路尘土,站在爷爷的窑洞前,身形显得有些陌生。他是来接我的,说城里的学校好,不能再在沟里野了。
第二天临走时,奶奶把我的衣裳叠进布包袱。爷爷蹲在窑门口,用粗布一遍遍擦拭刚磨好的镰刀,头埋得很低。直到父亲拉着我的手说要走了,他才站起身,把镰刀别在腰后,轻声说:“送送娃。”
父亲走在前面,步子又大又急。我和爷爷跟在后面,他的腿脚让这条路显得格外颠簸。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牵我,只是沉默地走在身侧,“沙沙”的脚步声,比任何话语都沉重。我就这样离开了岔沟坪。
后来,爷爷也住进了城里的楼房,离开了相伴一生的黄土与窑洞。他的身体在方正的水泥盒子和笔直的楼梯间里,渐渐蜷缩起来。我们之间的话越来越少,相聚时多半是沉默。但有一点从未改变,每次看望他后离开,他总要送我。从五楼到小区门口,手扶着楼梯扶手,吃力地拖着腿,一步一步踩在水泥台阶上,发出比土路上更清晰、更孤独的回响。
再回岔沟坪,是去埋爷爷。凌晨的送行车队,车灯晃得人睁不开眼。唢呐声撕开山梁的寂静,我扶着他厚重的棺木,一步一步走上那条他曾领着我走过无数遍的坡。黄土还是那股熟悉的味道,路却比记忆里陡峭得多。
棺木缓缓落入新鲜的土坑,人们一锹一锹将黄土掀下,沉闷的声响里,他连同那个由山梁、河沟与土腥味构成的世界,被彻底而完整地还给了这片土地。
如今回想,对岔沟坪本身,那些山梁、河沟、土窑,若不是爷爷带着我走过、讲过,不过是黄土高原上最寻常的一角。我真正怀念的并不是这片土地,而是拼命寻找爷爷留下的所有痕迹,他割过荞麦的那片地,他领我蹚过的那条河,只因印着他的脚印,才变得独一无二。
如今想来,满心都是后悔。那些年在城里上学,明明有许多完整的周末,我却总觉得时间还长。同学的一个电话、一场无关紧要的电影,都能成为不去看望他的理由。我总想着下周再去、下个月再去,爷爷从不催促,只是在每个我偶然出现的周末,早早地站在小区门口张望。
今年又回岔沟坪给爷爷上坟,村子还是老样子。风从梁上吹过来,依旧带着茼蒿与泥土的气息,亘古不变。爷爷不在了,这个事实连同他那份在黄土里挣扎着也要向前走的坚韧,这些年慢慢沉进我心里,凝成了一块不会消失的石头,刻着岔沟坪的记忆,也刻着爷爷的模样。(郝一鸣)
责任编辑:王何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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