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从军
我时常想起家门口那块青黑色的捶布石。从我记事起,它就静静地躺在那里,任凭风吹日晒、风霜雨雪。岁月的打磨让它变得黝黑润滑,泛着沉稳的光泽。石面上深沉的纹理如同历经沧桑的老人额纹,镌刻着那些闪光的生活片段。
村子东北方向约五公里外有座宝塔山,因山上的唐代铁瓦寺和古塔而得名。此山还有个诗意的名称——万斛山。山势虽不高,却浑然雄厚,如巨人的臂膀环抱着山下的村镇。山上常常是青霭雾绕、烟气蒸腾,以盛产青石板而闻名。层层叠叠的石板上,只要除去上面浅层覆盖的杂草和碎石,就露出大小不一的石板。有厚有薄,黝黑清凉,人们在山上进行简单加工后运下山,再经过石匠们精心打磨,分别被打制成石条、瓮盖、门墩石、牲口槽等,销往附近邻县。这块石头也许由于自身的特性和机缘,没有用来去垒墙、做台阶,而被选择做成了捶布石,从而在人间烟火气里伴随着村姑农妇的浣纱捶布,使它本来坚硬的世界里多了一份柔软的灵性和美好。
在我的记忆里,过去村上棉花的种植面积很大,在足额上缴国家公购棉花任务之后,还留一部分自给自足。妇女们用勤劳的双手纺线织布,缝衣做被,保证一家人的穿戴和铺盖。其实种棉花是很辛苦的。当春天的第一场细雨过后,就开始忙碌起来。俗话说:“清明前后,种瓜点豆”,棉花这时也该下种了。随着嫩芽破土而出,几乎就闲不下来,要间苗、除草、打尖、松土。棉花很容易招致虫害,要不停地给棉花喷施农药。等结出棉花时,要加紧采摘、分拣。最难忘的景色是,秋日的阳光下满院都是晾晒的棉花,仿佛和天空融为了一体。深蓝无底的天空上,有云朵滑过,就像地上雪白的棉花映在明净的湖面上;地上大片成堆的棉花,又像天上坠落的云朵,他们相映成趣,构成一幅立体的油画,是那么的明朗、素净、和谐。
尽管工作劳累,但挂在棉农脸上的是喜悦和对生活的憧憬;尤其是妇女们叽叽喳喳的欢笑声,不时惊起村头柿子树上的喜鹊,惹得它们上下雀跃,叫个不停,也来分享人间的丰收光景。棉花在晒干后,还要经过轧弹去籽,使它变得蓬松洁净。要将棉花织成粗布,需经历纺线、浆线、经线、刷线、掏针、倒纬、挂机、织布等72道繁复工序。这种千年传承的技艺,俨然成为农耕文明留在时光里的“活化石”。农家妇女不但要到田间下地劳作,还要更多地操心一家人的穿戴和四季换洗,非常辛苦。《织妇辞》中写道:“夫是田中郎,妾是田中女。当年嫁得君,为君秉机杼。”真实描写了男耕女织,夫妻同心操持支撑家庭生活的辛劳场景。当我们置身于现代丰富的物质生活和便捷高效的生活方式时,再回过头来,应该对祖辈们曾经的艰辛、淳朴和对人生的坚韧态度报以敬畏和感恩。我至今还清楚记得母亲和许多农村妇女一样,在忙完一天的农活和家务后,赶紧趁着临睡前的时间上机再织上一截布。秋天的夜晚已带着寒冷,但挡不住她们要把日子过好的热情和干劲。这不仅仅是在织布,更是在编织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期盼。“夜凉枕簟已知秋,更听寒蛩促机杼。”有时夜晚一觉醒来,还能看见母亲在简陋的客厅里织布的场面。秋天农家无闲人,除了秋虫唧唧,在静谧的乡村夜晚,不时传来吱吱扭扭的纺线声和“唧唧复唧唧”的织布声,使得星光下的乡村上空增添了一份空灵美丽。
布织好了,完成了从一粒种子到每一寸布的嬗变。但在使用前还要经过漂洗和捶打,就像青涩的人生,要在生活的经历中消磨岁月,也消磨浮躁,使得今后从容和自然起来。风和日丽的日子里,捶布石和它的周围总是热热闹闹。在一声声清脆的敲击声中,布与石的接触犹如亲密对话,相互砥砺。正如词中所言:“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这深沉的共鸣中蕴含着默契与抚慰,恰似人格精神的淬炼过程。捶布的同时,也是妇女们诉说家长里短、舒缓情绪、评论布色花样的地方,更多的还是交流技艺。看谁的布织得密,谁的布织得匀,好像捶布石是她们的中间裁判。不单是新布要捶打,但凡那些粗布衣物和床单,经过浆洗捶打后越发松软贴身,穿上去或躺在上边,整个身体也随之舒展。闭上眼,让心静下来,吮吸着散发出的阳光味道,就像安泰投入大地母亲怀抱一样,是那样的平和与安然。
后来,村子巷道进行拓宽改造,我家的旧宅也经过几次翻修,那块捶布石也消失了。也许流失到别人手中,留作他用;也许掩入房屋下的土层中。大概随着时代的变迁退出了舞台。但在我的心里,它不只是一块石头,它是时间、是生活、是温暖的记忆,更是能让人心灵回归朴拙的东西。
责任编辑:白子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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