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金华
滔河,深深烙印在赵川人的血脉中。从陕西商南白鲁础的白龙洞奔涌而出,带着秦岭深处的清冽与温润,绕过数十道山梁,穿越村庄田野,在鄂豫陕三省交界处蜿蜒出上百公里的河道,像一条碧绿的丝带,将三秦大地的雄浑与楚地山川的灵秀,细细密密地编织进岁月的纹理……
我离开赵川已有二十多年光景,耳畔时常响起滔河的水声,那是盛夏午后蝉鸣里的潺湲,是寒冬腊月冰层下的呜咽,是学生时代伙伴们嬉戏打闹溅起的水花,是刻在血脉里无论走多远都忘不掉的乡愁……
这条陪伴我长大的河,远比我想象中蕴藏着更深厚的底蕴。
第一次在滔河游泳的记忆,像一枚泡在河水里的鹅卵石,历经时光冲刷,愈发清晰。那年我读高一,六月的天闷热得像个蒸笼,放学途中,林子里的蝉叫得有气无力,再也经不住一路陪伴的滔河诱惑,一帮男生来到河边,迎面扑来的风带着清凉,但见河面波光粼粼,岸边芦苇丛中几只蜻蜓掠过水面,激起一圈一圈涟漪。这段河面是在水轮泵站大坝下面,弓形河堤水势汹涌,一泻而下,河面流光似镜,静水深流,足见潭底深不可测。几个会游泳的同学和滔河边长大的小伙子,拍着胸脯说要教我游泳,我盯着清澈的河水发怵,在此之前,我只在村口的小水塘里扑腾,哪见过这么宽、这么深的河。有的同学在一旁笑我胆小,有的以身示范,纵身一跃,像条鱼似的扎进深潭,留下清脆的笑声。
架不住大家的怂恿,我学着他们的样儿,小心翼翼地往河心游,游着游着,突然感觉肚皮下彻骨寒冷,一种莫名的恐惧袭上心头,回头看已远离河岸,望向对岸,伙伴们在沙滩上晒太阳。我鼓足勇气,换了个仰泳姿势,惊恐着荡过河岸,在沙滩上歇了个把小时,穿上衣裳,圪蹴在角落里喘气。夕阳西下,人影被拉得很长很长,映在河面随着水波晃动。回家路上,心神稍定。这次涉险,让我一直心有余悸,再没去深潭里游泳。
这条陪伴我长大的河,远比我想象的要厚重。
源头白龙洞附近,有一座不起眼的关帝庙,庙旁有两间低矮的土屋,是商洛地区第一个苏维埃政府遗址。1932年冬,徐向前率领红四方面军从鄂豫皖苏区转移,沿着滔河河道一路西进,在白鲁础休整期间,鉴于这里山高林密、群众基础扎实,决定建立苏维埃政权。土屋的墙用黄泥粉糊,茅草盖顶。历经几十年风雨,墙皮早已斑驳,茅草也褪成灰褐色,只有屋前一块石碑,刻着“商洛第一个苏维埃政府旧址”字样,在阳光下显得格外醒目。那次走近革命旧址参加主题教育,我在土屋墙角发现一枚锈迹斑斑的弹壳,小心翼翼地把它捡起来,用衣角擦了又擦,收在我的藏品抽屉里。那枚弹壳,让我第一次对滔河有了不一样的认知,它不仅流淌着一汪清澈,还承载着红色记忆。
顺着滔河往下游走十多里,就是前坡岭战斗遗址。1946年7月,中原军区北路突围部队进入商洛地区,国民党军调集重兵围剿,四十五团奉命在前坡岭阻击敌人,掩护主力部队转移。那场战斗打得异常惨烈。我不止一次踏访前坡岭,祭拜英烈忠魂。沿滔河边的山路往上走,空气越来越凝重。半山腰的纪念碑高19.46米,象征着1946年那场战斗,碑身“前坡岭革命烈士纪念碑”十个大字苍劲有力,碑座上刻着战斗经过。站在纪念碑前,听着战斗事迹,风自滔河吹来,带着悠远的气息,仿佛在诉说那段悲壮的历史。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在纪念碑前长跪不起,双手抚摸碑座,嘴里喃喃自语,泪水横流。老人的父亲便是当年前坡岭战斗牺牲的战士,他从千里之外赶来,只为替父亲看看这片曾战斗过的热土,看看这条曾经见证过热血与牺牲的滔河。前坡岭的脚下,滔河水静静地流淌,岸边的鹅卵石被冲刷得光滑圆润,据说有的鹅卵石上还能看到淡淡的红色痕迹,乡亲们说,那是烈士的鲜血染红的。每次从山上下来,我都会在河边坐一会儿,看河水缓缓流过,心里总觉得沉甸甸的。滔河的水,不仅滋养了这片土地,更承载着一段不能忘却的记忆。
20世纪70年代,赵川百姓依循滔河的脉络,开启一场与水共生的奋斗。滔河奔涌的碧波既是自然的馈赠,也承载着当地人对光明与富足的期盼。借这股天然水力大兴水电建设,水轮泵站在河谷陆续崛起。
没有先进设备,村民肩扛手凿,将汗水滴入泵站的每一块基石;缺乏技术指导,群策群力反复试验,让滔河的动能顺畅转化为电力。当第一台水轮泵转动起来,电流顺着电线通到千家万户,昏暗的煤油灯被明亮的电灯取代,夜幕中的赵川第一次被成片的光点亮,灶台边的忙碌有了清晰光亮,孩童们在灯下读书的脸庞分外真切,村落的夜晚从此告别沉寂。这份由滔河滋养的喜悦,化作传唱三秦大地的《赵川办起水轮泵站》。歌声伴着滔河的水声回荡,既赞美“百里滔河节节站,河水滚滚抽上山”的壮阔景致,也颂扬水轮泵站“能发电、可磨面”的实用之功,蕴藏着百姓把“滔河变成幸福泉”的感恩自豪。这段佳话,让滔河的“功”镌刻在生活改善的变迁里,让滔河的“美”融入歌声与灯火的温暖中,成为赵川人记忆里最动人的时代注脚。
如今的滔河,较之往昔更多了几分宁静。河面上不复当年孩童嬉闹的身影,岸边的芦苇愈加茂盛,几只水鸟轻盈地掠过水面,彰显着滔河以崭新姿态滋养着赵川的生机。岸边的山坡种满茶树,春天来临,采茶人的身影在茶园里穿梭,手指在茶树上翻飞,采摘的嫩芽制成清香四溢的茶叶,销往四面八方。岸边的步道,清晨抑或傍晚,散步者络绎不绝,听河水流淌,呼吸新鲜空气,脸上满是惬意。
前坡岭战斗遗址被打造成了红色教育基地,一年四季都有游客和学生来参观学习。一群孩子在河边写生,笔下的滔河清澈碧绿,岸边的青山郁郁葱葱,前坡岭的纪念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那是新一代人眼中的滔河,既有历史的厚重,又有新时代的生机。
我站在滔河边,看着河水缓缓流淌,从源头的白龙洞到前坡岭的纪念碑,再到曾经热闹的水轮泵站,流向远方的长江。这条河,见证了赵川的过往,也陪伴着赵川的今生。它见过苏维埃政府的灯火,听过前坡岭的枪声,也映过水轮泵站的霞光。它滋养过贫瘠的土地,也承载过一代人的梦想。它是孩子们的“天然游泳池”,也是乡亲们的“生命之河”。
游泳大坝下的深潭,河水依旧清澈,岸边的石桩还是当年的模样,只是再也看不到孩子们嬉闹的身影。我蹲下身,用手掬起一捧河水,还是当年的温度,带着一丝淡淡的甜,滔河不仅是一条河,更是赵川人的根,是刻在血脉里的记忆与乡愁。无论走多远,只要想起滔河,想起河边的故事,我的心里就会涌起一股暖流,那是家的方向,是岁月的温度。
责任编辑:白子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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