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菲

正午阳光温和地洒落下来,我漫步于小区的路上,见一位母亲背着书包与孩子并肩而行,孩子口中正念诵着:“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清朗的诵读之声,穿透午后温软的空气,蓦地牵住了我的脚步,将我拽回那已然遥远的求学岁月。
那时,我正念小学二年级,总在放学后独留教室。乘法口诀表宛如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横亘在我面前。我像被遗弃在数字荒漠里的迷途者,眼见着同组伙伴们欢跃着归家,自己却只能在寂静中咀嚼着孤独与挫败。当母亲来接我时,老师与她倚着教室门框低声交谈,我看见老师说话时微微蹙着眉,几次轻轻摇头;而母亲始终身体微微前倾,认真地听着,双手不自觉地握在了一起。归家途中,暮色沉沉,母亲却只柔声说:“不打紧,妈妈与你一同背。”
冬夜寒冷而漫长,父亲因生意忙碌在外奔波,家中只有我和母亲。我们蜷缩在厚厚的被子里,头顶上那盏微弱的白炽灯,照亮了眼前的世界。母亲取来哥哥的文具盒,盒盖翻开,一张写满乘法口诀的纸便显露出来。母亲用她那因冬日操劳而略显粗糙的食指,一行行地指着口诀表,遇到我卡壳的地方,指尖便会停下来,轻轻地、有节奏地在那个数字上点两下,给我提示,却从不催促,如同点亮灯芯的微焰,在黑暗中撑开一方温暖的光明。我们一遍遍念诵,母亲总是不厌其烦地重复着。在那些个夜晚,昏黄的灯影里,母亲的声音汇成了一条平缓而温热的河。我磕磕绊绊地跟随着,她从不催促,只带着笑意静静等我,直至我艰难地续上下一句。那时节,他人两个星期便掌握的口诀,我竟用了一个多月的夜晚才勉强记住。然而母亲却总是轻抚我的头,温言道:“莫急,万事开头难。妈一直知道你是个读书的好苗子。”这话语如春阳般暖透了我的心房,成了我此后求学路上默默燃烧的信念——它告诉我自己并非平庸,只须俯身耕耘,便终能采撷沉甸甸的果实。
多年之后,我于街头偶遇小学时的数学老师。她一见我便笑道:“说实话,我打心眼里佩服你妈。那时看你学得辛苦,我曾劝她‘女孩子学不好就罢了,学门手艺也够谋生’。”老师说着,眼中浮起一丝感慨,你妈却斩钉截铁地说你一定行!还常来学校向我讨教课本知识,学会了再陪你温习。
老师的话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在我心中漾开层层涟漪。原来那些我以为理所当然的陪伴背后,是母亲独自吞咽了外界的质疑,并用她不动声色的坚韧,为我抵挡了整个世界的寒意。原来我以为一路顺遂的学业,竟是由母亲在暗处默默铺就的——她不仅为我捧出热汤暖饭,更以坚韧与信任为我的心灵砌筑了永不坍塌的壁垒。她从未停止叮嘱我:“女孩子定要独立,如此方有立身之言。”
如今,我也成了母亲。每当在灯下督促孩子认字识词时,昔日那些个冬夜便恍若重现眼前。小小的认字卡片在灯光下静卧,我耐心地重复着那些音节。孩子的眼珠骨碌碌转动,专注又懵懂,恰似当年望着文具盒上口诀的我。此刻方知,母亲当年那近乎固执的守望,为我赢得了人生真正辽阔的选择权。
那个文具盒,早已在岁月里不知所终。然而母亲在冬夜里的每一个字,都如不熄的灯盏般照亮了我的每一步。原来爱最深的表达,是无声地俯身托举,任窗外冬夜凛冽,人言寒凉,以信任为舟,以耐心为桨,将孩子渡向更辽阔的海洋。母亲当年以心灯点亮的那张乘法口诀表,早已在我血脉里生长为一种无声的允诺。那灯下的陪读夜,是母亲在生命土壤中埋下的种子;多年后我自己的孩子学着拼读“在苍茫的大海上”时,那清泉般的童声,让我倏然意识到,母亲当年播下的光粒,正借由我的口与心绵延——这微光倔强,必将在岁月长河里,辉映出更远的航程。
责任编辑:白子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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