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朝政
这些年的盛夏,仿佛天火坠尘,以燎原之势炙烤着大地与人心。于是,对这秋天的期盼,便不再只是肌肤对清凉的渴求,更成了一种精神的皈依。
塞外的八月,是被西风一再涤荡过的旷野。天地如洗,原野在眼前无尽铺展,远树伫立若禅,晴空垂云,碧霄愈发高远澄明。万物仿佛都被这清透之光重新浸染,连呼吸都带着山泉般的清冽与甘甜。
独立在这苍茫天地间,恍惚难辨——是秋风太过熨帖,还是万物的萧疏本就与人心相通?时间的秒针,仿佛也被风托住,在这八月的缝隙中,仁慈地停了一停。也正因如此,贾岛在写下“落叶满长安”之前,须先有“秋风生渭水”的伏笔。唯有将自然的嬗变织入时间的脉络,长安之秋,才能褪尽刹那的芳华,凝为穿越千年的琥珀。
入夜之后,星星次第亮起。月光如倾倒的水银,漫过山峦、草地与树梢,为天地披上一层朦胧的纱。偶有风来,树叶沙沙作响,恍若听见树的血脉中奔涌着河流;掌心贴紧树干,仿佛触到沉静而坚韧的心跳,与大地深处传来的生生不息,蓦然相撞。
八月的夜,清凉中自带寂寥。月亮浸在澄澈的夜幕中,日渐丰盈,较之夏夜,更添一段温润的清辉,明亮得足以照见草尖上凝结的露水。
仰首立于旷野,但见星河流转,虫声与蛙鸣交替而起。宇宙太广,人如微尘,却偏偏更贪恋眼前琐细——一片叶的颤动,一缕风的温度,皆成了可触可感的实在。
塞外之秋,便这样踩着岁月的河床,漫过记忆的堤岸,来了又去。携着独有的丰盈与凋零、热烈与冷静,在年复一年的轮回中,渐渐沉淀为心底一汪静水,澄明如镜,照见自身。
年少时总以为,生活该是金戈铁马、洪涛巨浪;行至中年方才领悟,能守住心内一方净土,才是人间最稳的幸福。
四季之中,秋最牵动柔肠。凉风、斜阳、雁阵、落叶等,拼凑出人间最零落清冷也最深刻浪漫的图景。“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而我独爱山庄夜的静,爱那沉默的草木,爱一切不言不语的庄重。在这样的静中,仿佛连时光的脚步声都听得见——是古诗里的清露滴在石上,是枯叶离枝时那一声极轻的叹息。
总觉得,唯有坐下来,纷乱的思绪才得以抽枝发芽;唯有静下来,迷途的自我才会依稀显形;唯有慢下来,才能嗅到忽远忽近的花香。看花开,望山高,听风吟,树叶落,感受光阴如羽之轻,亦悟生命如磐之重。
等待秋风,或许不只是期盼一份凉爽,更是在这宜人的季节里,与自然坦诚相拥。借由万物流转、四时更迭,我们终于能够短暂地敞开自己,诉说出那些不曾轻易与人言的心事。
儿时最爱清秋时节闲坐树下。无蚊虫扰攘,天气不燥,心境也格外轻盈。有时只怔怔望着翻飞的叶片,便恍然出神,仿佛自己也随之起舞。天地之间,风起同游,风止共落。
后来读了些先贤文章,才知这原是人类与生俱来的直觉。庄子谓:“有人,天也;有天,亦天也。”人与自然本同出一源,血脉相通。因而在中国文化中,世界的变与不变,从来不只是客观之景,更与我们自身的存在交织共鸣。
一如秋叶,若落于无人之境,不过是自然轮回;一旦与人有了缘分,便与生命、时光、循环,乃至人的存在深深牵连。诗人将这份牵连落于文字,便凝成了中华文化里“悲秋”的永恒意境。
遥想公元767年,五十六岁的杜甫独上白帝城外高台。萧瑟秋景如潮水将他包围,无边落木萧萧,不尽长江滚滚。凋零与永恒在此刻对峙,诗人仿佛也坠入了时间洪流。老病孤身,半生漂泊,孤独如影随形,悲怆油然而生。于是有了那一首万古苍凉的《登高》:“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时间与空间在此无限延展,诗人似已超脱尘世之缚,步入清虚之境。可那份孤寂与怅惘却不散反浓,直至落叶沉江,与奔涛一同化作亘古永恒。
责任编辑:白子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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