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傲然
我的外婆一生与土地为邻,她种植着两亩户太八号葡萄,葡萄藤蔓缠绕攀爬,绿意盎然,覆盖了整片园子,也牢牢覆盖住了外婆大半生的岁月。外婆常说:“葡萄这东西不娇贵,却极认人,你待它好,它就厚道报答你。”外婆的“待它好”,便是她那一套绝不苟且的农事规程:无论晨昏,无论晴雨,她必准时出现在葡萄藤蔓下。
每年春天,外婆便开始侍弄葡萄园。她弓着腰,将一冬里积攒的枯枝败叶仔细拢起,埋入泥土,让它们化作新绿萌动的养料。高处的枝条她够不到,需要借助小板凳。外婆踩上去,仰起脸,一手小心地扶住枝条,另一手则操起磨得锋利的剪刀,耐心地剪去多余枝叶,让每一根藤条都舒展得恰到好处。春风吹过外婆花白的头发,她脸上却总漾着温煦专注的神情,仿佛那被修剪的不是葡萄藤,而是岁月里多余的烦忧。
盛夏时节,葡萄叶层层叠叠,织成浓密的绿荫。园子里的暑气被这绿荫化开了许多,偶尔有微风拂过,绿叶沙沙作响,如同大地悠长的呼吸。外婆在这个时节更为忙碌了,她戴着那顶边缘磨得泛白的草帽,在藤蔓间穿行,仿佛绿海里的舟子。她仔细地给葡萄套上纸袋,像给婴儿裹上襁褓。我常常蹲在旁边看着她劳作,有时递上水壶,外婆接过去,仰头喝水的间隙,汗水顺着她脸颊的皱纹和沟壑流淌下来。那时她常教我辨认每串葡萄的优劣。“你看那串葡萄,粒儿挤得太紧,反而长不大。”“旁边这串,疏朗些才好。”这些朴素的经验之谈,仿佛不仅是说葡萄,也像是说人生要懂得留白的道理。
待到葡萄成熟,园子里便氤氲着浓郁的甜香。清晨,雾气尚未散尽,晶莹的露珠滚落在累累葡萄上,每一颗都如紫玉般圆润动人,沉甸甸地压弯了藤蔓。外婆提着小竹筐,踩着被露水打湿的泥土走进园子。她熟练地托起一串葡萄,只听“咔嚓”一声脆响,果实便轻盈地离开了藤。外婆剪葡萄时总要留半寸藤蔓,她说是“让果子记得回家的路”。那剪刀声清脆而短促,在晨光熹微的寂静果园中一声接一声地响起,仿佛时光的秒针在悄然计数。
葡萄丰收后,外婆总要装满一大筐,叮嘱我带给城里的同事朋友。临行前,她总是反复翻看着筐里的葡萄,挑出任何一串有瑕疵的,再重新补进一串更饱满的。外婆轻轻拍拍筐沿,像完成了一件郑重其事的托付:“路上小心,带给大家尝尝鲜。”我每每接过筐子,那沉甸甸的分量,早已远超葡萄本身的重量。
每次回城,外婆都会送我到路口。我总忍不住回头望,外婆依然孤零零地站在原地,目送着车子前行。她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化作了路边一个微小的黑点。车子驶过一片片无垠的葡萄园,熟透的葡萄在秋阳下泛出深紫色的光芒。可我的眼里,只有外婆逐渐缩小的身影,那身影在葡萄园里显得单薄又倔强,却坚韧地扎根于大地深处。
葡萄园埋藏着外婆全部的心血与汗水,每一颗葡萄都凝结着她的辛劳和期盼。当我在异乡奔波劳碌,偶然抬眼望见市场上卖的葡萄,心头便浮现出外婆葡萄园里那浓得化不开的绿荫,和她站在板凳上精心修剪的专注神情。那情态,仿佛正在为岁月梳理枝条,剪去芜杂,只留下生命最本真的脉络。
责任编辑:白子璐

关注公众号,随时阅读陕西工人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