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春上，我在紫阳参加省戏剧协会举办的小戏小品研修培训，期间刚好有平利的邹尚恒、镇坪的邹卫鹏、旬阳的柴自彬和安康汉滨的洪妍等几位文艺界朋友。都是爱玩爱写之人，培训之余很自然就聚到了一起。
　　一日晚间，我们约在洪妍老师的房间喝酒，顺便向邹尚恒老师讨教汉调二黄的戏曲创作。邹尚恒老师那会儿刚完成《莲花台》的剧本，正在兴头上，我们几个一起哄，他便连唱带讲解，让我们崇拜得不行，频频举杯与他豪饮。正闹腾的时候，推门进来一位大气而典雅的女子，除了我，一屋子的人都跟她打招呼。我这才知道，她就是大名鼎鼎的王晓云，写了长篇小说《梅兰梅兰》的那位作家，和洪妍老师住一个屋。几位老师显然都跟她熟识，拉她坐下，便要跟她喝酒。王晓云有点像大家闺秀，举手投足大方得体，妩媚的笑有一股子说不出的风韵。邹尚恒老师最来劲，笑着非要跟她合唱助兴，她也不拒，就说，唱《六口茶》吧！
　　那是我第一次听这首民歌。王晓云眼波流转，便是一幅嘤咛咛的娇羞女子模样，万种风情从她甜美的嗓音里溢出来，硬是把一屋子人的心都滋润得快要滴出水来。邹尚恒老师更是露出老顽童本性，滑稽而夸张的表情让人忍俊不禁。结果满屋子女人都成了妹，满屋子的男人都成了哥。
　　《六口茶》歌词大意是情郎要去找情妹约会，便借喝茶名义，打听情妹家方不方便，也试探情妹对自己的情意：“喝你一口茶呀，问你一句话，你的那个爹妈噻在家不在家？”这情郎问话也忒婉转，就这样一口茶一个问，从爹妈问到哥嫂、姐姐、妹妹、弟弟，问到最后，才问道情妹的芳龄。这情妹妹呢，欲拒还迎：“你喝茶就喝茶呀，哪来这多话？我的那个爹妈噻已经八十八。”半嗔半怪，撒足了娇，再告诉情郎爹妈已经八十八了，老了，耳背了！不管事儿了！
　　邹尚恒老师唱到最后不忘耍宝，把问情妹妹芳龄的歌词临时改成了“大黄狗”，“喝你六口茶呀问你六句话，你家那个大黄狗在家不在家？”王晓云也答得妙：“你喝茶就喝茶呀，哪来那多话，我家那个大黄狗已经睡着了！”我们一个个被逗得捧腹，邹尚恒老师却振振有词：“肯定得问狗，有狗一叫不就坏事了嘛！”
　　后来，又在其他地方听别人唱《六口茶》，但总觉少了王晓云唱腔里的风雅。
　　据说，这《六口茶》是从恩施土家族传过来“落户”到巴蜀之南安康地面上的。这说法没办法考证，因为民间艺术向来是没有地界的，但细想起来倒也不是没有渊源。华夏民族的饮茶文化由来已久，古为国礼，历史记录，在西周时期便有掌管宫廷茶事礼仪的“掌茶官”。民间饮茶之风也颇为盛行，就连“土家族”这个民族的由来都和饮茶有关。早在古代时期，巴东地方盛产茶，这里的人也素喜饮茶，特别是冬天，茶放进大瓦罐置于火塘上熬煮，常年不离，这里的人也因为此生活习性而被称为“荼槚族”。后来，为称呼省事，改为了“土家族”。
　　若抛开一个地方的生活习性不谈，单说喝茶，其实就是一种情调。一个人独饮也好，三五知己也罢，一壶水、一勺茶、滚沸的山泉，当香气四溢之时的光阴泊在唇齿间，人在凡尘里躁动不安的心顿时妥妥地静下来，美起来。僧人齐己特爱春茶，因此把春茶诗也写得意境唯美而温馨：“春山谷雨前，并手摘芳烟。绿能难盈笼，清和易晚天。且招邻院客，试煮落花泉……”谷雨、芳烟、落花泉，有了这些映衬，茶尖绿露的美好怎不让人心向往之？唐代灵一的茶诗与僧已有异曲同工之妙，他说：“野泉烟火白云间，坐饮香茶爱此山”不知是因为先有香茶才来的悠然惬意，还是先有了悠然惬意的淡泊而后才有了饮茶的心境？
　　有些人爱饮花茶。饮花茶也是有情调的。深秋时节，把那菊花黄、枸杞红，再加一味冰糖，且不说祛火、爽口，单就那颜色，捧在掌心里也就像捧着一个春天了。
　　冬天里的茶味别具诗意。“红炉煮雪”的宋雨唐风让人艳羡了千年，至今，仍那么叫人怀念某个温润如玉的女子，如《红楼梦》里的妙玉般，花上之雪也好，松上之雪也罢，取来煮茶。在寒冷的环境中，男人和女人一样需要温暖的熨帖，在抓住温暖的同时，如果还能于方寸之间静享飘然出尘的这份情致，当然是再好不过了。
　　但百姓家里的茶，就是茶，不讲究这么些文绉绉的说道。拿起一杯茶，不管它等级如何，在啜饮之时，就是卸下烦累，享当下哪怕是片刻的简单和丰盈——这就是寻常人家朗月风清的生活，无比平和的生活。谁又能说这样的生活不足够美好呢？就连“檐前新叶覆残花，席上余杯对早茶”这样的名句，说的也不过是寻常人家的幸福而已！
　　百姓家里的茶对于旁人，也是有茶意的。一碗茶汤，可能代表着敬，也可能代表着引。敬，是你来了，请你坐下喝杯茶，这是主人家对你的尊敬。“端茶送客”一说，也是这么延伸来的，委婉地提醒客人该起身告辞才是。引，如同一枚请柬，或是信物。陆游的《老学庵笔记》中记载：”辰、阮、靖各州之蛮，男女未嫁娶时，相聚踏唱，歌曰‘小娘子，叶底花，无事出来吃盏茶。’”正如有人讲，恋爱中的男女都是诗人。你看，这寻常人家的小伙有了心爱之人，那感觉也不是一般的美！一声“小娘子”叫得姑娘已是甜软，偏还说她的娇羞美得像藏在叶底的花朵。一杯茶，唤她出来便好，再无需别的理由。
　　《六口茶》中的茶，也是引。是相思的药引子，是搭讪的话引子。在如王晓云这般至情至性的演绎下，它也成了将无数热衷文艺之人引向民俗文化纵深处探究的引子。□李思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