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过荒园时,我又摸到了那串生锈的铁丝门环。葡萄藤的卷须早把铁门织成了绿网,风过时叶隙漏下的光斑,像极了外婆缝在我童年衬衫上的月光纽扣。那年她教我辨认雌雄花,指尖沾着葡萄蜜的清香,说雄花会落尽,雌花才能结出饱满的穗子,就像人生总要舍去些什么,才能将珍贵的东西酿成甜。
如今藤蔓攀到了老屋屋顶,当年我踮脚摘葡萄的砖垛已塌成半堵矮墙。井台边的鹅卵石还留着被井水浸过的凉意,只是角落淤满了败叶,再没有赤脚踩过的“咯吱”声。记得有年盛夏暴雨,外婆把我裹在蓝布衫里躲在屋檐下,雨珠顺着发髻往下滴,在地面上砸出铜钱大的湿痕。她从瓦罐里摸出一把葡萄干,在我掌心堆成小山:“尝尝,这是去年的‘小阳光’,晒干了还留着夏天的味道。”那些皱巴巴的果粒在舌间化开时,我看见她鬓角的白发上挂着水珠,像葡萄藤上未晞的晨露。
后来,外婆走了,葡萄藤却疯长着,仿佛要把她的故事都藏进年轮里。如今我蹲在荒草丛生的井台边,伸手去够藤蔓上挂着的野葡萄,果实只有指甲盖大,酸涩得让人皱眉。可咬破的瞬间,记忆却汹涌而来——想起外婆晾葡萄干的木架,阳光将紫果晒成琥珀色,风一吹,像一串风铃叮当作响。她教我用棉线把葡萄干穿成项链,说戴上这个,整个冬天都能闻到夏天的香。可那时的我总在半夜偷偷吃掉项链,第二天清晨,外婆看见散落的棉线,只是笑着往我兜里塞新的:“小馋猫,明年夏天给你种个更大的葡萄园。”
夜风掀起藤蔓的叶子,恍惚间又听见草棚里的窸窣声。外婆总在睡前讲葡萄精的故事,说藤蔓最密的地方住着个穿绿裙子的姑娘,会把最甜的那颗葡萄留给守园的孩子。我常在她的故事里睡着,醒来时,手腕上套着葡萄枝编的手环,枝丫间还沾着新鲜的树液,像绿色的眼泪。如今老屋早已塌成土堆,只有几束干枯的苇席插在泥里,风一吹就发出细碎的呜咽,像谁在轻轻哼着那年的摇篮曲。
离开荒园时,我摘了片最完整的葡萄叶。叶脉在月光下泛着银白,像外婆老年斑密布的手背。当年她牵着我走过藤架时,总让我踩着她的影子走,说这样就不会被晒到。现在我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地上,却再也找不到另一道影子来重叠。路过村口的杂货铺,看见玻璃罐里装着进口的葡萄干,包装上印着鲜亮的紫葡萄,可我知道,再也没有哪颗果实,能像外婆掌心的那颗一样,裹着井水的凉、草棚的荫,和整个夏天的星光。
藤蔓还在往旧墙的裂缝里钻,像极了那些怎么也止不住的思念。我把葡萄叶夹进日记本,叶尖的露珠落在纸页上,晕开的水痕渐渐变成紫色,就像那年外婆替我擦葡萄时,指尖染上的果渍。原来有些味道永远不会消失,它们藏在藤蔓的年轮里,藏在井水的倒影里,藏在每个被月光泡软的夏夜,等着风一吹,便从记忆的深处簌簌落下,铺满一地。(吉娜)
责任编辑:白子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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