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根有

那时，他和她是邻村，他们村在明月山畔，顺阳河在村前流过，他们却不认识。

那年，她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只有回乡务农。家里养了一大群羊，她父亲的意思是，羊放好照样挣钱，再给她寻个好一点的人家，嫁妆好一点。

一天黄昏，她在山坡上赶着羊群，羊悠闲地吃着鲜嫩的青草。她无聊地看着染红的云彩，也看不出晚霞的绚烂。就要离开时，她听到了口琴声，是她听过的一支曲子——李春波的《小芳》。她扬起鞭子的手从空中慢慢放下，停在那儿，羊也停了下来。她不知道口琴声从哪儿飘过来，只知道自己回家的时候，已经是人约黄昏后，月上柳梢头。

她已经19岁了，她爹娘暗示了几次，该找一个好一点的婆家。爹娘说，邻村的小木匠人好，有手艺，家里条件好，他家打发人提亲来了。但她不管，爹娘说的时候，她只是咯咯地笑。她爹叹一口气，小声对她娘说：“娃大了，心野哩，她有主意。”

第二天，她又早早地赶着羊群来到昨天那个山坡，找到一处高一点的山岗，视线辽阔。刚坐下，熟悉的旋律飘了过来，像潺潺的小溪，清澈见底地向她流过来，她想寻找那小溪的源头，沿着山脊，挪动脚步，循着琴声，走进了山谷。只见不远处的一棵歪脖子柿子树下，一个清瘦的高个男孩，旁若无人一般，口琴在他嘴边来回穿梭，悦耳的声音从他的嘴角流出来。

一首《牧羊曲》吹完，他笑了笑，朝她走过来。他礼貌地点了点头，好似自言自语地说了句，“该回家了”，便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她向他远去的背影投去不解的目光，见了面连招呼也不打吗？

第三天，她又来了，他照样吹奏着她喜欢的曲子。她听得入神，沉浸在优美的旋律中，昨天脸上的不愉快竟绽开成迷人的笑容。这时，他走过来和她打了一声招呼。

“嗨，你好，有件事我拿不定主意，你能帮我分析一下吗？不是有句话叫旁观者清……”他看着她，眼里盛满了信任。

“哦，你说，只是不知道我懂不懂……”她红着脸低声说，后面的话估计连她自己也听不清说了什么。

“本来要参加高考，不过，目前的成绩肯定叩不开大学校门。现在有一个当兵的机会，家里人已经报名了。可是，我听说部队苦，心里更烦着呢。”他说完，望着她，一脸期待。

“哦，我也不知道呀，不过我认为你应该试一下，一身橄榄绿，英姿潇洒，想想都令人羡慕呀。你看我，高考落榜了，只能在这穷山沟，不知路在哪儿？”她沉思了一下，强笑着对他说。

后来，他离开了，她看到他目光中的坚毅。

记不清过了几天。山坡下，他吹奏着口琴，她是他唯一的听众。这一天，他一连吹了三首。后来，他终于开了口：“我不参加高考了，我决定参军，体检、政审已经过了，后天去部队……”他的声音低低的，但她听得真真的。

“明天你还来这儿吗？我想听你的口琴。”她悠悠地说。

他点了点头。“明天，我等你。”她眼中满是期待地望着他。

她一夜无眠，第二天起得很早，准备那场约会。她用清澈的河水清洗了自己的秀发，在箱底找出一件白色连衣裙，包裹住玲珑有致的身材，还买了一支唇膏偷偷涂抹在嘴唇上。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她希望朝阳快快变成晚霞。傍晚终于来了，天空起了乌云。出门时，母亲叫住了她：“去哪儿？后山乌云遮黑了天，有暴雨，后山恐怕要发洪水。”

“到村口转转，马上回来。”她第一次对母亲说了谎。出门不久，一道闪电劈在半空，雷声过后，豆大的雨点落下，她打着伞，深一脚浅一脚向山谷走去。

她只盼着见到他。她想象着电影中恋人见面的动人画面，有些脸红了。

可是，没有听到口琴声，也没有看见人。雨越下越大，她想，还是等等吧，他准会来的。

雨停了。他还是没来。她哭了，泪水混着雨水。雨伞也顾不上拿，跑回了家里，一头倒在床上，就像生病了一样，一连睡了两天。她又跑到镇上问参军地走了没，都说早走了，她没有他的任何音信。

小木匠的媒人又来了。母亲说：“怎么样，你该拿个主意了。”她点了点头，算是应下那门亲事。两家一商量，好日子就在下个月。

成亲了，她嫁给了小木匠。回娘家时，母亲问她：“你上个月下雨打的那把伞呢，怎么不见了呢？”她才想起雨伞还留在山谷里，又想起那个负心的人。母亲又说：“你出门那天，后沟雨特别大，发了洪水，幸亏没进山。听说那天，一个年轻人被洪水冲走了，卡在沟道的渡槽间，几天后才找到，发现时，面目已辨别不出。还好，穿着一身迷彩服，娃裤子口袋有一支口琴，听说是邻村的娃，死得可惜了，本来已当兵去部队了。”

听到这儿，她跑出门。跑向那个山谷，那把小花伞还静静地躺在山谷旁那棵歪脖子柿子树下，她久久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后来的事，大家都知道了，下雨那天，他早早就在赴约的路上，淌过顺阳河时，雨下大了。这时，他看到一位老人从沟边的小路滑到河里，老人背上挎着个竹篮，大概是采山药的老人。他跑下河，奋力把老人拖到岸边，再返回取老人的竹篮时，洪水呼啸而至，一股洪浪把他冲到河中间，就再也没有上岸。

后来，在下葬的那天，团县委、武装部、他的母校都来了人，向他敬献了花圈，还号召全县青年人学习他舍己救人的事迹。

她和他的事，她对谁也没有提起。多年过去了，她的一双儿女也长大了，儿子高中毕业后，她不容商量地鼓励儿子去当兵。儿子不喜欢，但架不住她的眼泪，极不情愿地妥协了。只是，儿子提了一个条件，要她讲一个令自己信服的理由，再决定是否当兵，不然，就算她像孟姜女一样哭倒长城也没有用。

她就给儿子讲了她和他的故事。她泪眼婆娑地看着儿子：“娘就喜欢看那一身橄榄绿，这也是娘对军人的情结，这个理由充分吗？”儿子眼含热泪，点了点头。

以后，每年春暖花开，她都会去那个山谷走走，重复那场没有结果的一个人的约会。